日子過得飛快,秋去冬來, 轉眼間又臨近新年。


    在一個晴朗的上午,朱玉娘和慕晨曦坐在院子裏剪窗花,太陽高懸,照得人渾身都暖洋洋的。


    “晨曦,這還是你第一次沒在家過年吧。”朱玉娘慢慢地向慕晨曦示範著剪窗花的步驟。


    “嗯,別說過年了,小時候連出城都難。”慕晨曦看著朱玉娘手裏的動作,小心翼翼地剪著一張紅紙。


    “來到劍門關有半年多了,想家嗎?”


    “嗯……來的路上想,但是到這裏就不想了,後來事情多了起來,就更不想了。”


    朱玉娘看這個剛剛及笄的姑娘,輕聲笑了起來,“我在你這麽大的時候,也不想練琴,整天想著往外跑,每次跑出去被抓迴來的時候,阿婆就會拿柳條打我手心。”


    “陸前輩說你以前在風月城,他還說風月城是人間天堂,去過的人就不想離開,那為什麽你會離開那裏來到華胥西苑呢?”


    朱玉娘停下了手中的剪刀,靠在椅背上,看著慕晨曦眨了眨眼睛,“因為我遇到了一個比風月城還要美好的夫君,與他待在一起,比待在風月城裏還要快樂。”


    慕晨曦驚訝地抬起頭,“玉娘你嫁人了?”


    朱玉娘指了指自己盤起的頭發,笑著點點頭,“我都多大年紀了,自然嫁人了。”


    “那你的丈夫也在劍門關嗎,怎麽從未聽你提起過呢?”能娶了朱玉娘的人一定不是等閑之輩。


    “之前確實在,現在他已經戰死了。”朱玉娘的嘴角依舊帶著微笑。


    “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件事。”慕晨曦低下了頭。


    朱玉娘揉了揉慕晨曦的腦袋,“沒關係,這不是什麽秘密,你隻是因為剛到這裏不久才不知道罷了。”


    腦袋上摩梭的手讓慕晨曦想到了她娘李婉清,她在朱玉娘的掌心裏蹭了蹭,抬起頭問:“玉娘你後悔嗎?”


    “後悔?你是說跟著夫君離開了風月城,可如今夫君不在了,我也被困在了華胥西苑這件事嗎?”


    慕晨曦有些不好意思,覺得這個問題有些失禮,但她還是點了點頭,朱玉娘的溫柔讓她覺得她問再失禮的問題都不會受到責罵。


    “當然不會,和夫君在一起的那幾年是我一生裏最幸福的日子,如果我一直留在風月城,或許生活會比現在更安穩,但是讓我再選一次的話,我還是會選擇跟著夫君走。”


    朱玉娘看著一臉迷茫的慕晨曦,像是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你還小,再大一些就會明白有些人值得你為他付出一切,等你遇到了這樣的人之後,你就會明白了。”


    “這樣的人一定會遇到嗎?”慕晨曦撲扇著大眼睛,變迴了那個喜歡問娘親問題的小姑娘。


    “說不定已經……”朱玉娘想了想轉移了話題,“晨曦啊,我過些日子要到不涼城裏買東西,你今年不能迴家過年,有什麽想要的嗎,我幫你帶迴來。”


    慕晨曦歪著腦袋想了想,“玉娘你帶些紅糖迴來吧。”


    “紅糖?”


    “嗯,我娘做的紅糖糍粑可好吃了,我從小就愛吃,可惜現在吃不到了。”


    朱玉娘笑了起來:“好,我就帶些紅糖迴來。”


    說罷又頓了頓,湊到慕晨曦的耳邊悄悄地說:“雖然你娘做的吃不到了,但是玉娘做的你可以吃到,我做的紅糖糍粑也不差哦!”


    “真的嗎?”慕晨曦高興地牽起了朱玉娘的手。


    “當然是真的。”


    “那玉娘你什麽時候出發?”慕晨曦開心地都快要跳起來了。


    朱玉娘指了指桌子上剪了一半的窗花說道:“要先把窗花剪完。”


    慕晨曦吐了吐舌頭,重新拿起了剪刀,跟著朱玉娘一張一張地剪起了窗花。


    ----------


    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清冷的月光和地上覆蓋著的白雪交相輝映,把黑夜照得亮如白晝。


    一道白色的身影從飄著小雪的林子裏掠過,正是前往不涼城的朱玉娘。


    計劃趕不上變化快,本來前幾日就要出發的朱玉娘遇上了連日的大雪,無奈之下多等了幾日,可時間不等人,眼瞅著離年關越來越近,她也顧不上是白天還是黑夜,在雪勢稍緩後就立馬動身前往了不涼城。


    飛馳中的朱玉娘突然聞到了一股熟悉的腥味,這是睚眥腐爛後特有的味道,她立馬停下了腳步,此地已經離不涼城不遠,如果是獵人獵殺的,會把睚眥的屍體處理幹淨,這樣任由屍體腐爛的情況,她能想到的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睚眥內鬥,在此地出現這樣的狀況,可不是一個好兆頭。


    朱玉娘掩去了氣息,沿著氣味傳來的方向找了過去。


    越往前走腥臭味越濃,最終在一塊凹進去的斷崖處,朱玉娘發現了大量被雪覆蓋著的睚眥屍骨,有些還很新,隻落了一層薄薄的雪,甚至傷口上的鮮血都還沒有凝固,她看著這些古怪的睚眥屍體皺起了眉頭。


    從傷口來看,這些睚眥不像是被人所殺,更像是野獸間的互相搏鬥,可若真是睚眥之間的廝殺,為何屍首會全部堆疊在一處?這些屍體的血腥味會引來更多的睚眥,相信沒什麽人會這麽做,就好像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故意將睚眥引到此處來殺一樣。


    究竟是什麽人做了這樣的事?朱玉娘決定留下來看看,這個人一定還會迴來,至於是敵是友,她要見過了才知道。


    朱玉娘在上風處找了片空地,生起了篝火,翻身進了林子裏,不一會兒,她拎著一隻不小的兔子出來了,稍稍清理之後就放上了火堆,烤肉的香氣彌漫開來,飄向四方,這樣無論是人還是睚眥都會出現,她要做的就是耐心的等待。


    月亮越爬越高,雪也越下越大,就在朱玉娘打算起身繼續趕路的時候,一道不同尋常的氣息出現在了密林裏。


    朱玉娘見來者並沒有出來的意思,朗聲道:“這位道友,既然來了,何不出來談談?”


    林子裏那人猶豫了片刻,從陰暗的林子裏探出了半個身子。


    借著月光和火光,朱玉娘上下打量著那人,微眯起了眼睛,此人與她想象中的大相徑庭。


    這人衣衫襤褸,披頭散發,頭頂上落滿了積雪,看不清楚容貌。


    “道友請坐。”朱玉娘指了指對麵的木墩。


    那人緩緩地從林子裏走了出來,始終麵向著朱玉娘,很是警惕,哪怕坐在木墩上,緊握的雙拳仍然沒有鬆開。


    朱玉娘察覺到了對方的緊張,兩手放在對方看得到地方之後,對他說道:“我並無惡意,引道友前來隻是有些問題想要問問你。”


    那人仍不開口,隻是盯著朱玉娘看,或許是朱玉娘的笑容和獨特氣質讓他難以豎起敵意,握緊的拳頭逐漸鬆開了。


    朱玉娘見氣氛不再那麽緊張,開口問道:“那些睚眥都是道友殺的?”


    那人點點頭。


    朱玉娘有些意外,沒想到這人這麽快就承認了,可睚眥身上的傷確實不像是人所為,她又問道:“不知道友為何要殺了這些睚眥?”


    “該死。”那人言簡意賅地吐出了兩個字,口音有些奇怪,像是很久都沒有說過話一樣。


    如此簡短的迴答讓朱玉娘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兩人又陷入了沉默。


    朱玉娘不再問話,那人也不再看朱玉娘,而是看向了一旁。朱玉娘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是那隻已經烤好了的兔子。


    “你要這個?”


    那人點點頭。


    朱玉娘把那隻有些放涼的兔子遞給了那人,“有些涼了,要不再熱熱?”


    那人沒有迴話,接過了兔子,把散亂的頭發撇向兩側,根本不在意兔子是否已經涼了,大口地啃了起來。


    沒了頭發的遮擋,火光終於照亮了那人的臉,竟是一幅清秀的少年模樣,臉上的汙垢也蓋不住那雙明亮的眼睛。


    朱玉娘看見這個衣不蔽體、難避風寒的人竟是一個孩子,又見他狼吞虎咽地模樣,心裏縱有百般疑慮,也都被惻隱之心蓋了過去,她柔聲問道:“你每日就這麽活在山裏嗎?”


    那孩子嘴裏被肉塞滿,沒有說話,而是點了點頭。


    “那你的父母呢?他們不管你嗎?”


    那孩子又搖搖頭。


    朱玉娘雖不清楚他這搖頭究竟是什麽意思,但無論是哪種意思都不是什麽好事。


    “那你師門中人呢?”無論從身上的靈氣波動還是從他殺了那麽多的睚眥來看,這孩子都不像是一個普通人,定有師承。


    沒想到那孩子又搖搖頭。


    朱玉娘皺起了眉頭,這個孩子身上疑點重重,又不愛交流,短時間內難以摸清底細,可若是留他在這裏又於心不忍,怕他不知哪天就死在了睚眥手裏。


    “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你願意隨我去嗎?”


    那孩子猛然抬起了頭,烏黑的眸子緊盯住了朱玉娘,眼神裏滿是警惕。


    朱玉娘對上了那雙眼睛,一瞬間仿佛是被一頭睚眥盯上了,出於本能的,白色的聖光透體而出,帶起的罡風吹得四周雪花一顫,兩人中間的篝火都險些被吹熄。


    朱玉娘深吸了一口氣,忍住了殺心,收迴了護體聖光,微笑著注視著嘴裏還塞著肉的孩子。


    那孩子移開了目光,把心思放在了手裏的那半隻兔子上,大口大口地啃著。


    朱玉娘鬆了口氣,知道今日怕是得不到更多的東西了,關於這個孩子的事還是要從長計議,她站了起來,整了整衣袖對他說:“兩天後的夜裏我還會到這裏來,若你願意跟我去一趟,就在這裏等我,若你不願意,我也不會去找你,也不會告訴其他任何人關於你的消息,這樣可好?”


    那孩子看著朱玉娘,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朱玉娘沒有多做停留,留下一個溫暖的笑容後就轉身向不涼城走去。


    那孩子看著朱玉娘離去的背影,咀嚼得越來越慢,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


    臨近年關的不涼城並不熱鬧,再加上連日的風雪,街上的人就更少了,就連集市上的人都不多。


    素梨人雖然總部在劍門關,但整個華胥西苑裏到處都有他們的人,除了劍門關上的戰鬥人員外,還有不少不適合戰鬥的弟兄或者普通人在各行各業裏發光發熱,用不同的方式幫助著素梨人,不涼城裏不少店鋪都是他們開的,所以哪怕不涼城裏出門的人寥寥無幾,朱玉娘買到需要的東西也非常簡單,連給慕晨曦捎帶的紅糖都沒有花費太多的時間就拿到了。


    第二日的時候,朱玉娘去拜訪了一些老朋友,商討了一些重要的事宜,這才是要她親自來不涼城的真正原因。


    在謝絕了老朋友們想要敘舊的宴請邀約之後,朱玉娘趕在傍晚時分就出了不涼城,那個山裏的孩子這兩日一直縈繞在她心頭,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趕到山上去看看那個孩子是否會按照約定在那裏等她。


    天色越來越暗,朱玉娘越來越急,也越來越擔心那孩子不在哪裏該怎麽辦,難道自己真的要留他一個人在這片茫茫大山裏自生自滅嗎?


    好在離著好遠兒朱玉娘就看見了若隱若現的火光,滿懷的擔憂全都變成了開心,從心尖溢到嘴角。


    朱玉娘化成一道白色的流光,輕輕地落在了那孩子的對麵。


    篝火如兩日前一樣熊熊燃燒著,那孩子也如兩日前一樣啃著一隻兔子,唯一不同的,是朱玉娘麵前還放著一隻烤好的兔子。


    朱玉娘偷笑著撇了那孩子一眼,撣了撣木墩上的積雪後坐了下來,也不客氣,拿起了烤好的兔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殺睚眥是因為我恨它們。”那孩子有些沙啞的聲音突然打破了寧靜。


    朱玉娘抬起了頭,隔著篝火看著那個埋頭啃肉的孩子。


    “我喜歡這片大山,這裏埋著我喜歡的人。”


    “我沒有見過我的父母。”


    “我也沒有師門。”


    “我可以跟你走。”


    朱玉娘放下了手裏的兔子,眼睛裏閃著珠光,她在這個孩子身上看到了樸素的溫柔。


    “我叫朱玉娘,你可以叫我玉娘。你叫什麽名字?”


    “仲乙。”


    “你排行老二?”


    “嗯。”


    “那你的其他幾個兄弟呢?”


    仲乙不說話了,他不知道藥園裏那些隻有一部分還像人的幾個兄弟到底算不算還活著,他甚至都不知道他自己還算不算是一個人。


    朱玉娘連忙轉移了話題,“你的大名呢,總不能隻有仲乙二字吧。”


    “隻是仲乙。”


    “連姓什麽都不知道嗎?”


    仲乙搖了搖頭。


    朱玉娘把手裏的烤兔插在地上,走到了仲乙身邊,緊挨著他坐了下來,不顧他身上髒亂的衣衫,攬住了仲乙的肩膀,“這麽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怎麽能連一個響當當的名字都沒有呢?”


    朱玉娘仰著頭,抱著仲乙的肩膀,琢磨著要給他起個什麽名字。


    “識字嗎?”


    仲乙把啃了一半的兔子也插在了地上,身子縮成了一團,藏在了朱玉娘的懷裏,悄悄地搖了搖頭。


    “嗯……”朱玉娘兩隻腳一翹一翹的,她也是第一次給別人起名字。


    皎潔的月亮照著片片落下的雪花,像是墜落人間的滿天繁星,篝火堆裏的柴火發出了劈啪的脆響,仲乙看著跳動著的火苗失了神。


    月亮映在了朱玉娘的眸子裏,比在天上的那個還要漂亮。


    朱玉娘靈機一動,“叫‘無月明’怎麽樣?你不知道自己姓什麽,咱們就姓無。”她撿起一根木棍,在地上寫下了“無月明”三個字,“你看,月明二字簡簡單單,來,你試著寫寫。”


    仲乙接過了朱玉娘遞過來的木棍,在那行娟秀的字下麵歪歪扭扭的畫了三個字。


    “真好!”朱玉娘滿意得拍了拍仲乙的肩頭,衝他豎起了大拇指。


    仲乙低著頭,一遍遍的寫著無月明三個字,越寫越規整。


    朱玉娘看著這個縮在自己懷裏的孩子,開心地哼起了小調。


    仲乙用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小聲地說了句“玉娘,謝謝你。”


    朱玉娘的歌聲戛然而止,她看著還在寫字的仲乙,一把奪過了他手裏的木棍,把他吃了一半的兔子塞迴了他的手裏,又拿起了自己的那隻兔子,一揮衣袖把篝火扇滅,一柄巴掌大的傳信飛劍伴著青光先行飛向了劍門關。


    朱玉娘迴頭又把還在發愣的仲乙拖了起來,牽著他向西邊走去。


    “要帶你去的地方叫劍門關……”朱玉娘牽著比她要高一個頭的仲乙,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劍門關的風土人情。


    仲乙安靜地跟在朱玉娘的身後,腦袋裏反複迴想著無月明這三個字,這是他第一次學會寫的字,也是他今後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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