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廝的引見下,展光風見到了那個讓羊頭夢縈魂牽的女子。


    雖然展光風已經猜到作為往日的花魁蓮香現在處境不會很好,但是當她看到蓮香處境時,還是著實大吃一驚。


    勘折樓主樓是在二進,三進則是老板、鴇母及頭牌花魁的住所,再往後就是當打的花魁們,再進去則再次一點,以此類推。最後貼著大院後門的是七進的夥夫、雜役。蓮香的住所在第六進,幾乎就是跟那些雜役住在一起了。


    狹窄的樓道擠滿了房間,這裏住的都是那些樣貌稍遜的姑娘。這裏的姑娘知道自家事,不敢偷懶,都很早起來了。姑娘們看到平時眼高於頂的小廝居然帶著一個錦衣公子過來時,都很吃驚地投來疑惑的眼神。


    蓮香的房子在最邊上,也就是最偏僻的那間。房間不大,但是被收拾的很整潔。房間裏的家具很簡單:唯一比較奢華的就是那張顯眼的床了,床很大,至少在這個局促的房間裏顯得非常的大,占據了房間的一大半空間,上麵疊放著一床紅綠相間的彩色被子。


    除了床外,房間裏還有較大家具就是一個有點掉漆的衣櫃,及一個很小的梳妝台。雖然叫梳妝台,但是上麵的胭脂水粉卻很少,隻有零星的幾盒。其實再多的胭脂水粉也擺放不下,因為梳妝桌上很大的地方被一個大盆景占據了。


    這個盆景的確很大,至少盆很大,同時盆景又很小,因為盆子裏的植物真的很小,隻剩下一枝瘦小幹枯的樹幹插在盤中央,之所以說是插,而不是種,是因為展光風真的看不出那株植物是否還是活的。


    除了上麵這些外,房間裏還能勉強算的上家具的還有兩張椅子,一張在梳妝台前,蓮花此刻就坐在上麵;另外一張在床前,展光風正坐在上麵。


    其實展光風很想坐遠點,畢竟太靠近床了,但是沒有辦法,房間就這麽小,他此刻已經是依牆而座了。


    小廝引薦兩人認識後很識趣就離開了,見多識廣的他知道以蓮香如此境況,還來找蓮香的人肯定有話要說,這些話不是他該聽的,何況他也沒半點興趣聽。


    展光風在走進蓮香的房子前,心裏一直奇怪,雖然蓮香已經不是昔日那麽炙手可熱,但畢竟作為前花魁,落到如此下場還是讓人費解的。但是,當他看到蓮香時,瞬間明白了。


    眼前這個能讓羊頭念念不忘的人,長著一個標準的瓜子臉,容貌依然清秀,皮膚雖然依舊白皙,但無情的歲月還是在她的臉頰上留下了痕跡,眼窩有點內嵌,眼角邊有著幾道深刻的皺紋。眼睛可能是歲月唯一不著痕的器官,依然保留著靈動,此刻這雙靈動眼睛的主人正凝視著在麵前的展光風。


    雖然伊人已老,但是單憑容顏而言,蓮香依然是個不可多得的美女,憑容貌是不會讓眼前人落入如此困境的,真正的原因是她的小腹,不錯是小腹,那裏已經非常明顯的隆起。


    “是他讓你來的?”蓮香率先問道,展光風看到自己腹部時,眼中那一抹不易覺察的驚詫沒有逃脫敏銳的蓮香那靈動的雙眼。


    對方突如其來的發問,讓展光風大吃一驚,有點遲疑地道“你說的他是指”,他不知道蓮香口中的他是否指羊頭。


    展光風和羊頭在本次隨郡主出發前就相互交代過身後事,而羊頭放心不下的就是兩件事,一是家中老母照顧問題;二是讓展光風來這裏看看蓮香,告訴她自己出事的消息。其實在交代第二點時,猴頭顯得很沒有自信,他不知道對方是否還在乎、甚至記得自己,即使自己是那麽地在乎她。


    “他說他叫羊頭,我現在這個狀況,還會來這裏的隻有他或者他的好兄弟了”蓮香淒然一笑自嘲道,語氣帶著無盡的落寞。


    展光風點點頭,道“我是羊頭的好兄弟,他讓我來看你的。”


    “那麽你應該就是楊元紹或展光風了”蓮香提到展光風這個名字時,語氣中竟然也難免流露出一絲激動。沒錯羊頭曾經告訴過她,他有個好兄弟叫楊元紹,而楊元紹即展光風。展光風與小郡主的故事早已傳遍了坊間,何況是消息最靈通的煙花之地,所以蓮香是知道展光風的。


    “是的,羊頭是我最好的朋友”展光風斬釘截鐵地道。


    “百聞不如一見,展公子果然有情有義”蓮香由衷地讚歎道。說到這裏,蓮香垂下了臉,也許想起了自己的命運,神色黯然地道“他說過,若你來找我的話,就代表他不能來了”


    展光風長歎一聲,悲痛地點點頭。


    其實坊間傳頌展光風英勇救郡主事情時,蓮香已經隱約猜到羊頭會兇多吉少,但畢竟那隻是猜測,現在坐實了自己的猜測後,蓮香那恬靜的臉上開始因為悲痛而扭曲,眼眶中一下子灌滿了淚水,低聲地抽泣著。


    看到這個情景,展光風沒有勸慰,但心中卻是感到一陣寬慰,他心裏不由得默念“猴頭,安息吧!她記得你,心裏還是有你的”。


    展光風輕聲安慰道“我和他都是刀口舔血的人,每天都與死神相伴。這天的到來其實是遲早的事情,他的確走了,而你是他在世上少數放不下的人。”


    聽到展光風這句話,蓮香哭泣聲更大了。展光風靜靜地看著她,讓對方發泄心中的悲痛。


    許久,蓮香終於止住了哭泣,她用手絹擦去了眼淚,眼睛停留在自己房間那張狹小的床上,若有所思地道“他,是這輩子唯一真心對我的人,也不枉我……”說到這,蓮香輕撫著隆起的小腹,轉頭看向展光風道“為他留下這點血脈”


    誠如展光風這種鎮定之人,驟聞這個消息,臉色也不由得大變。但看著對方的雙眼,展光風馬上意識到自己的表情給對方帶來的傷害,所以展光風馬上強製自己恢複了正常的表情。


    展光風的表現完全在蓮香的意料之內,她淒然一笑繼續道“的確是他的”。


    “我帶你離開”展光風毫不猶豫地道。


    ……


    趁著蓮香收拾衣物的空檔,展光風出了堪折樓,此刻戴憐星早已離開。“戴憐星肯定很生氣,再次看到她時,一頓暴揍肯定難逃了”展光風心裏暗道。


    展光風也沒空想戴憐星的事情了,他在附近的街道走了沒多遠,很熟悉地來到了一個街道的轉角處。


    這裏停著很多輛馬車,車主們在這裏著急地等著顧客的光臨。當車主們看到展光風出現時,都殷勤地迎了上來。


    在這些車夫裏,有一個大約四十歲出頭的中年漢子,這個漢子皮膚黝黑,長年累月沉重的家庭負擔壓得他那高瘦的身子顯現出駝背。


    雖然中年漢子做生意非常誠實,而且幹活麻利,但他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人,不善言語,一直都是隻能靠做迴頭客。因此對於一些主動找上門來的新客戶,中年漢子基本競爭不過別人。他自己知道自己的事,也不上前圍著客戶去競爭展光風,而是很安靜地清理著上一台客戶用車後留下鞋印等痕跡。


    當中年漢子聽到客人直接唿喚他的名字時,的確讓他大吃一驚。


    “金大叔,你有空嗎?”展光風對著那個中年漢子喊道。


    “元紹……”那個被喚作金大叔的中年漢子看著迎麵走來的展光風結巴地自言自語道。


    看到這麽一個華服公子來找金大叔,而且兩人明顯相熟,其他車夫已經知道這單生意是競爭不過金大叔的。


    車夫們非常實在,對於沒有機會的生意也不浪費時間,在感歎金大叔運氣好之餘,各自散開去忙其他去了。


    待展光風走到麵前時,金大叔才如夢初醒,臉上露出歡喜的神色,“不好意思,習慣叫錯了,應該叫你爵爺才對……”


    “金大叔客氣了,你是我的好鄰居,這麽多年我們一直守望相助,而元寶、董蓮又是我的好朋友,你以後依然是我的長輩,所以你叫我光風就可以了”展光風馬上道。


    “好好”這個金大叔就是金元寶的父親,聽到展光風這麽說,老實人金大叔很開心,但是不善言語的他一時也找不到其他的詞語表達。


    “元寶傷勢好點了吧?”展光風笑笑,岔開話題關心地問。


    “嗯,好多了,這娃皮實,他原想今天就過來幫忙,雖然趕不了車,在旁邊接接單也可以的。但是我想我做的是老客戶生意,不像其他同行那樣需要接新客,所以還是讓他在家多休息幾天”金大叔迴答道。


    展光風點點頭。


    “說起元寶,還真的要感謝光風你了,要不是你出手教訓了那個大惡霸,元寶和董蓮的事……”金大叔感激地道。


    “大叔客氣了。俗話說,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是他們上輩子修來的緣分,注定在一起的”展光風微笑道。


    “嗬嗬,光風你太會說話了”金大叔一時不知道怎麽接話,喜上眉梢。從兒子保護董蓮被打傷,心儀的媳婦被梁紈絝抓走,到昨天梁半城親自到董蓮家登門賠禮道歉,這種突然反轉的劇情讓金大叔心情跌宕起伏,昨晚欣喜若狂的金大叔就整夜睡不著,所以今天一大早就來開檔了。


    很多同行都發現了這個老實巴交的金大叔今天不一樣,真的不一樣,整天臉上都是掛滿了笑容,這樣的情景何時能見。


    “對了,光風你要用車嗎?”金大叔很快想起正事。


    “是的,但不是現在,大約一個時辰後吧。麻煩你一個時辰後,到堪折樓後門,我要接一個——一個朋友”展光風道。


    聽到堪折樓這三個字,金大叔臉上肌肉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但是旋即想通:光風今時不同往日了,貴為爵爺。而且年輕人血氣方剛的,去那個地方也正常。於是問道“你的朋友要送到哪裏呢?”


    金大叔臉上的表情沒有逃過展光風的雙眼,但是也不解釋,繼續道“北郊民巷”


    金大叔點點頭答應下來,他心裏想“去後門接人,肯定是贖姑娘了,送迴家也正常……”


    “金大叔,用車前這段時間,還有一事麻煩你。麻煩你到民巷那裏買一個幹淨的小房間,我的朋友會到那裏住。”展光風當然不知道對方的心理曆程,繼續平淡地道。


    “哦,這個沒問題。現在不像是十年前那麽亂。現在國家安定,有一些之前的逃難民眾陸陸續續搬迴中原了。我有一個朋友前幾天就想賣掉自己的房子,房子不錯,價格也公道,大約100兩。但是……”金大叔好像突然想起什麽,就此打住了。


    “但是什麽?”展光風好奇地問道。


    “但是那個房子在巷的西北角,而我和你都住在東南角,所以離你那裏有點遠”金大叔耐心解釋道。


    “嗯,就要這個房子,這個地方很好。”展光風斷然道。見完睦王後,展光風預感到麻煩會接踵而來,實在不想再拖其他不相幹的人下水。而且蓮香剛贖身出來,還要照顧好腹中孩子,給他們一個清靜的空間,是最好的。


    金大叔雖然心中詫異為什麽要安排姑娘住那麽遠,但畢竟幫自己的朋友賣掉了房子,金大叔還是很開心地點頭應承了下來,並馬上去張羅相關事宜。


    一輛馬車安靜地停在堪折樓的後門的過道上,低矮的夕陽照射在車廂上,在堪折樓的大門上留下一個長長的影子。


    姑娘離開時都要從後門走,這是堪折樓的規矩。


    展光風幫蓮香把行李裝上了馬車,令他驚奇的是,按道理蓮香大半輩子都在堪折樓度過,行李應該很多,但她隻帶了兩個小箱子和一盆植物,沒錯就是那盤放在梳妝台上已經不能稱為植物的植物。蓮香的家當真可以用寒磣來形容了。


    蓮香自從上了馬車後,就沒有掀開車簾再看那座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大院。終於逃離這裏了,她無數次夢想過自己逃離這裏的畫麵,但從來沒有想到今天的情景。今天雖然的確是被贖身,但是贖身的人並非自己的任一恩客,這跟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謝謝你”看著對麵落座後的展光風,蓮香低聲道。


    “哦,你是我兄弟牽掛的人,是我應該做的”展光風安慰道。


    “你難道不懷疑我是為了讓你給我贖身,硬是說孩子是他的嗎?”蓮香有點好奇地問道。


    “我相信你說的話;而且你很聰明,也知道我的故事及與羊頭的關係,應該猜到我這次找你,就是要給你贖身,這點不會因為你肚子的孩子是不是他而改變。所以你沒必要冒險來欺騙我”展光風微笑道。


    蓮香低下頭,長歎了一口氣,淒然一笑,好像自言自語道“孩子的確是他的,這一年來——我隻是接了他一個客人,也就他不嫌棄我”蓮香的聲音壓得很低,說話時看著手中那盆景,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名狀的憂傷。


    一年,整整一年過去了,一年前蓮香突然變得不再對人歡笑,也就從那時開始,沒有客戶再喜歡找她,尋開心的人不會喜歡看到一個不會笑的姑娘,更何況這個姑娘已經過了最好的年華。


    想到這裏,蓮香不經意地摸摸自己的隆起的腹部,心裏感到一絲溫暖,她用無比唏噓的語氣,自言自語道“也就他不嫌棄一個不會笑的女子,還說在他心目中,我是那個跌入凡塵的仙子,那麽的純潔——其實,這輩子,比這好聽的話我聽了太多,我知道那些都是假話。但他說的這句話,我相信是真心話。這就是我為什麽發現懷孕後,頂住巨大的壓力也要留下孩子的緣故”


    對於蓮香的反應,特別是蓮香看著盆景的表情,展光風全部看在眼裏,心裏也在歎氣,風流才子,才子佳人,薄情寡義……這些戲碼每天都會在這些風月場所上映,蓮香應該隻是其中的一個縮影而已。


    馬車依然快速地行駛著,從窗外人流的嘈雜聲大小及窗外光影的方向變動判斷,馬車應該出了鬧市區。


    “再次謝謝你”蓮香突然再次低聲道。


    “嗯?”展光風這次是理解不了對方說話的意思。


    蓮香抬起頭來看著展光風,感激地接著道“謝謝你在媽媽麵前給我保留了最後一絲尊嚴。其實,以奴家現在這個狀況,百兩足夠贖身,但公子卻沒有任何的還價,直接就給了五百兩”


    展光風臉上露出一個溫暖的微笑,也不好接她的話,直接換了一個話題道“我們現在去北郊民巷,剛才你收拾東西時,我已經讓人買下了一個住所”


    蓮香心裏更是感激,隻聽得展光風繼續道“考慮到無論我還是羊頭,麻煩事都比較多。我就不必說了,就說羊頭吧,他家裏的兄長是個惹事精,要是知道你,會很麻煩。所以你要過平靜日子的話,最好不要跟我和羊頭的家人有太多的摻和。另外就是,一般而言,對於新搬來的住客,周遭人都難免會關注,而我現在麻煩纏身,就不給你添麻煩了,所以我今天不陪你去你的住所。但我已經安排了人協助你安頓,以後我有機會再去看你。”


    蓮香懂事地點點頭,感激地道“公子想的周到,我聽你的安排便是”。


    “另外,這個包裹有一百兩銀子,是羊頭用命換來的”展光風說著遞給蓮香一個包裹。


    “不不,這次替我贖身,肯定已經用完羊頭的撫恤了。何況你還剛給我買了一個房子。我並非是貪得無厭之人,豈能再要公子的錢財?而且,蓮香這麽多年來,還是有一定的積蓄,應付日常用度計養活腹中胎兒,肯定沒問題的”蓮香語氣很堅定地拒絕。


    看到對方堅定的眼神,展光風點點頭,心裏已經做好打算,以後有機會再進行接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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