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戴憐星後,鄭端允用手輕輕拍打著自己的嘴巴,長長打了一個哈欠。


    鄭端允很累,真的很累,這幾天她一直沒睡好。


    其實自從被劫持至對峰山後,鄭端允就經常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夢,做夢很正常,但不正常的是她其實知道自己當時是在做夢。她努力想醒過來,但是怎麽就醒不過來。對於這種現象,鄭端允是熟悉的,從她記事開始,就記得小時候那段不好的迴憶。


    當時她隻不過六七歲,她就經常做噩夢。她至今都記得很清楚:在夢中,她是一隻孤單的不知品種的小鳥,小鳥羽毛以黑色為底,偶有白色的羽毛如白雲狀嵌在身體上。小鳥那時全身都是血,羽毛參差淩亂,特別是雙翅的硬羽明顯掉了幾根,還有好幾根硬羽是折斷了的。這讓小鳥的飛行路線很奇怪,起起伏伏的,仿佛隨時會掉下來。


    此刻的鄭端允雖然在夢中,但她明顯感受到雙臂傳來的疼痛。那時的她,正在拚命驚恐地往前飛,而後麵是幾隻身形碩大的白色的大鳥,嘶叫著在她後麵攆著。


    夢中化身為小鳥的鄭端允很害怕,於是她拚命地逃,但是她飛的越快,後麵的鳥鳴聲就越高亢。奇怪的是,她知道那是夢,是一個噩夢。擺脫後麵追鳥的方法,除了飛奔外。還有更直接的就是快點醒過來,脫離夢境。


    因此鄭端允很努力地想睜開雙眼,結束這個夢魘。但是她的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怎麽也打不開。雖然醒不過來,但是,鄭端允沒有失去對現實世界的感知。她感受到自己心髒快速地跳動、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濕透、咽喉因痛苦而發出的嗚咽聲,她同樣能聽到的丫鬟們在身邊的唿喊聲,後來就是母親及弟弟心急但措手無策的哭泣聲。


    在夢中,鄭端允是那麽的無助,她多麽想醒過來,但是就是做不到。


    幸運的是,這種夢境總有最後醒轉的一刻,但這一刻常常發生在日上三竿之後。每當她醒過來時,她的母親就會痛哭著把她給摟進懷裏。仿佛一鬆手,她的女兒就又會繼續沉睡。


    鄭三桂請了很多名醫來給鄭端允看病,所有大夫都說這是一種臆症。她吃了很多藥,但是一點效果都沒有。為此,暴怒之下的鄭三桂毫不手軟砍了幾個大夫,但隻是起到反效果,最後已經沒有大夫敢來給她看病了。


    長此以往,鄭端允就開始害怕睡覺,害怕又做那個奇怪的夢,怕自己再也醒不過來。小小年紀的她已經開始失眠,體型一天比一天消瘦,身子一天比一天弱。


    最後她的母親不知從哪裏聽說了讓她去三清觀拜拜試試看,從不相信鬼神說的王妃在沒有辦法之下,帶她去了睦州唯一的一個三清觀。


    鄭端允非常記得那天發生的事情,在三清觀那裏,不僅有三清祖師,側殿還供奉著一個女神仙,那是那些年逃難來睦州的江南民眾所供奉的女神仙,叫麻姑。


    她記得第一次看到麻姑塑像時,心中湧起一絲奇怪的異樣,在母親及住持沒有提示的情況下,主動地盈盈下拜,並磕了三個頭。她記得當磕頭後,不知是否湊巧還是感動了天地,天空的太陽從雲朵中探出腦袋來,一時間,天上的雲朵仿佛鍍上了一層金色的輕紗。


    住持見此狀後,馬上向王妃道喜,說什麽天降祥瑞之類的。鄭端允當時也不懂,但是,當時她仿佛覺得壓在胸口的一塊大石終於被移開了。她突然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不再感受到壓抑,人也變得活潑亂蹦了。


    王妃大喜,雙手合十,感謝神恩。


    拜完麻姑的那天,鄭端允依偎著母親坐在馬車裏迴王府。路途中,她聽到了侍衛們的吆喝聲。她掀開窗簾看出去,看到一個很髒、可憐兮兮的小男孩抱著一個女人坐在大街邊。侍衛們覺得晦氣,在辱罵驅趕小男孩。


    但是那個小男孩,目光呆滯,仿佛已經沒有了生氣。


    看到這裏,鄭端允突然跳下了馬車,不管母親在後麵的唿喊及丫鬟的追趕,一口氣奔跑到了那個小男孩麵前。


    “你叫什麽名字?”鄭端允用稚嫩的語氣問道。


    小男孩看了鄭端允一眼,已經了無生氣的雙眼仿佛燃起了一絲光彩。但這束光很快就黯滅了。小男孩沒有迴答鄭端允的問題,隻是看著懷裏的女人。女兒臉色蒼白,身體僵直,很明顯已經死去了多時。


    一個穿著紅色衣服的丫鬟氣喘籲籲跑上來,是王妃怕鄭端允被屍體嚇到讓她過來的。丫鬟拉著鄭端允的小手道“小主子,王妃讓我跟你說,那個女人已經死了,應該是男孩的母親,你先迴去。我們給他點錢,讓他安葬母親就可以了。”


    鄭端允沒有理會丫鬟的話,本該害怕死人的她反而很勇敢上前一步走近小男孩道“真的是你母親嗎?”


    小男孩痛苦地點點頭。


    “她……死了嗎?”鄭端允遲疑著問道。


    小男孩沉默了片刻,最終再次點點頭。


    “那麽你為什麽不埋葬了她啊”小女孩年紀雖然小,但是她也知道死的人應該盡快安葬。


    “沒錢”小男孩沒好氣地迴答。對於這種隻會問“何不吃肉糜”的富家女,小男孩真的不想再和她搭話。


    看到可憐的小男孩和她懷裏僵直的母親,鄭端允覺得小男孩很可憐,她眼圈紅紅的,眼淚不自覺地從眼圈中沿著臉頰流了下來。


    “那用這個換,錢夠嗎?”小女孩語帶嗚咽地說著,同時把自己手腕上的玉鐲脫了下來,遞到小男孩麵前。


    “小主子,不可,這是你從小帶著的玉鐲。錢讓奴婢來給吧”紅衣丫鬟被鄭端允的舉動嚇壞了,連忙出言製止道。


    小男孩也被震驚了,他反應過來後,馬上擺手搖頭道“不行,我不能要,太貴重了。”


    “我說了給你就是給你的,你拿著”鄭端允說著便把手中的玉鐲塞到小男孩的手裏。臉上出現一絲能幫到小男孩後的滿足感。


    這一切王妃都看在眼裏,她本打算出言製止,突然想到今天住持對她說的話“王妃日後可多行善事,為令千金積福。”


    隻是一個玉鐲而已,雖然珍貴,若真的能感動天地,讓女兒自此擺脫臆症的困擾也是值得。想到這,林媛媛出言召迴女兒道“允兒,你給了這個小男孩玉鐲,也算是積福了。迴來吧”說完,又向著那個正猶豫是否從展光風手裏奪迴玉鐲的丫鬟道“紅梅,算了,玉鐲已經給出去了,沒有再拿迴的道理。你也陪小姐迴來吧。”


    紅梅大喜,其實她內心是很害怕死人的,但是主子在,她不敢自己逃迴去。現在聽到王妃如此說,馬上如獲大赦地攙扶著鄭端允往迴走。


    就這樣,那個小男孩看著那個叫紅梅的丫鬟攙扶著那個叫允兒的小姐,慢慢地走迴了馬車,上馬車前,那個允兒的小姑娘還迴頭向他招了招手,嚷道“再見了”,臉上依然掛著兩行清淚。


    說來奇怪,自那天以後,鄭端允的臆症就沒發生過,直到被施風雷他們抓上了對峰山。在那裏,她的遺症好像又開始犯了。不同的是,她沒有再夢到自己化成一隻小鳥,而是夢到了被一直囚禁二十年,夢醒後,她寫就了那首《念舊》:憶昔娉婷十五餘,勻紅傅白鬥西施。如今老大慵妝洗,正是梨花過雨時。


    自從返迴王府後,她的臆病開始頻繁發生,但比起小時候,現在還不算嚴重,能在清晨時醒轉過來,所以丫鬟們和她的母親還不知道。她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把這個事情告訴她母親,她想讓母親能全力協助自己說服自己的父親。她打算過幾天再去拜拜麻姑,她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昨晚,她夢到了自己又病倒了,孤獨而又無能為力。想起昨晚的噩夢,鄭端允歎了一口氣,突然才思翻湧,快步走到書案前,揮筆寫就了一首《臥痁》:秋來多病瘧,骨立瘦難支。煩熱那能止,增寒奈爾為。脾神不自衛,江鬼故相欺。伏枕南窗下,空吟老杜詩。


    看著筆墨未幹的新作,鄭端允苦笑地搖搖頭,誰能想象她這個年齡能寫出這樣的詩呢?。能寫出自己經曆外的詩詞,恐怕就是臆症帶給自己最好的禮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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