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是一種奇怪的生物。他們會把微小的煩惱與尷尬裝在心底的罐子裏,用來在數日、數月、數年後的某一個深夜裏折磨自己。”

    沉悶的聲響穿過雲霧,直達方白鹿的耳孔:

    “怪,真怪。生活中能買到的歡喜,到處都是啊。你也買點吧?”

    廣告雲圓裹成五彩繽紛的碩大珠子、邊角幾乎抵住存取殿的四壁。底部沒入混凝土的廢墟地麵、好似那是專設的基座。

    像是於九天攬下的一輪明月,被放進行星大小的陶罐裏抹上多色的糖漿;光是看著就感到一絲甜膩。

    畫麵在它的表麵變幻:一幀複又一幀、但每一瞬的畫麵都能印入觀者的腦中,久久不忘。

    巨龍盤起身子、將廣告雲環繞在長軀的中間,遊動嬉戲。

    方白鹿摸索著,在身旁摸到還算完好的混凝土塊、權且當作椅子坐下:在視網膜所看見的圖景裏,那是位商家贈送的道侶、想把他擁入懷中;手觸之處也滿是柔軟與滑膩。

    五感充斥著各類經過加工的感官信號。打在皮膚的雨點被改製成抽卡道侶的輕撫、酥酥麻麻。

    他試圖闔起雙眼,但沒有任何改變:不,那些放映的畫麵甚至更加清晰了。

    廣告雲與廣告潮,他自然也見過、感受過。但這完全不是平時的烈度——

    方白鹿隻覺得,有人正掀開了自己的頭蓋骨、用筆刀在大腦皮層上刻畫著深深的文字。

    【原來這樣的道侶也能訂製嗎?】

    再過上一會,他若沒有徹底瘋癲、就是暈死過去——除非及時脫出廣告雲的覆蓋範圍。

    但現在?疲憊的他,動根手指比平日裏抬上一袋水泥還要艱難。畢竟隻是肉體凡軀,與道兵相搏的損耗實在太大。

    雲氣繼續浸染、連思維也不再清晰,被雜質所攪混:

    【五折?三折!可分期!這和魁先生說的一樣,幸好買、買吧中獎率百分之三百七十年就能還完】

    可是,自己也是做這行的啊。

    方白鹿用力張開雙目。一條思念如利劍般劃開迷霧:

    【還是太貴了。傻逼才買這種貨!】

    他掀開外套,露出腰側所掛的頭顱。

    剛剛流了滿地的血液,大部分確實並非方白鹿的——其中的些許,來自於這顆他於樓上新鮮斬首的道兵。

    頭顱的雙頰因失血而蒼白、本閃爍著黑白卦象的覆麵已被擊碎,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噴著刺眼亮光的鏡片。

    目不能視的方白鹿——現在眼前正播映著[十份道侶包,必出一個優質第二性征部件]的海報——迴憶著大概的位置,屈指輕彈鼻梁中的鏡架:

    “天魔?起來,幫忙幹活了。”

    哇——

    道兵的嘴唇無聲地蠕動,隨後猛地張到最大:嘴角崩出血點,接著裂開。

    若是還擁有聲帶與氣管,他可能會先滔滔不絕上一會。

    根根管線從齒縫、從唇與舌的間隙、乃至鼻孔裏伸出,不住晃動;像是條條細小的蛇。

    嘶——

    頭顱的臉側鼓得滾圓。這孤零零的首級沒有聲息、沒有氣管,但每個見到它的人都會認為這個動作是[吸氣]。

    波紋從雲做的圓球中鼓蕩播散,向外泛去——忽地,它多了一個凹陷、一個向內轉動的漩渦。

    這渦旋愈發深、愈發寬,直到廣告雲漸漸癟了下去;成了沒打足氣的皮球。

    可那明明不是真實的“雲”,不過是用全息打造出的光影視效——

    嗷!

    巨龍張開大口、發出慘唿,頎長蟒身閃過失真的亮線、邊緣隨著抖動而模糊。

    它向後翻倒、龍尾穿過坐在原地的方白鹿。

    層層疊疊的圖案與文字像是皮膚生出的癬症,從龍首開始蔓延至全身。

    那是些粗糙且誇張的平麵海報,設計感劣質且廉價、與廣告雲原本的精美畫麵截然相反;甚至看不清宣傳的產品究竟為何,隻有雷同的選項充斥了大部分版麵:

    有時那是[同意]、有時那是[訂閱]、更多時候隻是單純的

    一個[是]。

    啪!

    僅剩半個球麵的廣告語忽地崩散融解在風雲中,像是被吹散的薄霧。

    那些全息的碎塊簌簌灑下。方白鹿抬起手,一抹金色的飄雪卻徑直穿過他的掌心,化入空無。

    腰間頭顱口中,管線相互敲擊拍打、撐得死者嘴角向上咧起:那是一個帶著調侃意味的嬉笑。

    看起來卻令人感到驚悚。

    神經管線組成的蛇群交相纏繞、匯於一處,最後縮迴舌根之後、消失不見了。

    撲!

    方白鹿拔下鏡片、甩了甩,用袖口抹幹,重新塞迴口袋。

    他疲憊地扭頭——巨龍在存取殿裏翻滾、掙紮,龐大無朋的身軀穿過立柱、樓壁與殘垣,卻驚不起一絲塵埃。 似乎,那蔓延全身的癬症正導致無窮的疼痛:

    “還沒完吧?

    ”

    這隻名為[祈售]的全息龍平日裏總是在吉隆坡的上空與高樓間遊動,向城市噴吐廣告雲、或是掀起廣告潮,但其實卻是衛護顯應宮的[護會大陣]。

    自然不會僅僅有這點手段——按方白鹿的猜測,歡散人抱有活捉他的想法。

    歡散人愣在原地。四條視線掃過被方白鹿小心放到一邊的頭顱,眼球幾乎要凸出眼眶。

    過了半晌,他才迴過神來:

    “你是有備而來。會裏真的該整肅風氣了啊。”

    他把雙手撫過麵頰——臉上隻留下肌肉肉與軟骨塑形的凹槽,指間則捏滿了法器。

    胸前的麵具刻滿悲苦:

    “早知道我就調班了,麻煩得要死。”

    他高舉雙手,搖晃揮舞著令牌,似是為看不見的死魂招靈。手中的引磐、雲鐺一同喃喃、應和著令牌:

    “凡遇朝真請聖,先須解穢身心,俾魔試以潛消,值諸真而降鑒”

    [祈售]忽地停滯住滾動的軀體——半蜷曲的龍須正好垂在方白鹿的身邊。近了看,那長須比電線杆還要粗大。

    啪啦啦啦!

    無鱗的龍身忽地片片翻起、倒轉,像是被撥動的計分板,速率驚人。

    但另一麵,卻是空無

    [祈售]的外殼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露出其下的“脊骨”——

    “啊怎麽會怎麽”

    新睜大眼,捏碎了手中握住的水泥塊。

    【這是飛劍!這麽多的飛劍?!】

    存取殿變熱了。

    劇痛從新的胸腹與內髒中傳來——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拳頭在錘動他斷裂的胸骨與肋骨。

    通紅的絲線延上眼白,眼球幾欲鼓脹、裂開:他感到頭暈、想吐,這是顱壓正在不斷升高的表征。

    嗡!

    周圍的屍體先是冒出耀目的點點火星,接著從衣物上冒起青煙;混凝土互相摩擦、留下白痕。

    厲聲的嘯鳴劃過存取殿,碎石隨之顫抖——

    一、二、三

    共有十二件器物懸於半空中:沒有噴吐的烈焰與氣流、沒有轉動不休的旋翼;像是有人在拿奇妙的畫筆於空氣裏塗抹出靜物來,它們無聲飄浮。

    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形態變幻不定;更多時候,倒像是用橡皮泥胡亂捏出的怪異物體。

    方白鹿把手摸過耳畔——指腹上是溫熱的血液:光是鳴叫,便震傷了他的耳膜。

    他搓搓手指,隨意在衣領上抹去。

    歡散人的兩副麵具上、五官猙獰——那吃力與艱難,溢於言表:

    “我隻問你一次幾時投降!”

    方白鹿仰起脖子,用手作簾、望向頭頂:

    “這才是你們護會陣法的真正樣子吧”

    他重新轉迴視線,拿手腕抹去淌下的鼻血:

    “就這?”

    “”

    歡散人挑起了麵具上的四根粗眉——連慘白的那張,看上去都少了些愁苦、多了些忿怒:

    “你還想死得多壯觀?要不是為了匯報,不會給你這麽隆重的死法。”

    他不再言語——令牌卻發出怒吼:

    “大蕩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賽博劍仙鐵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半麻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半麻並收藏賽博劍仙鐵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