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方白鹿不是第一次聽他提起這個詞--但在此刻,其中蘊含的某種險惡意味正悄然攥住他的心頭。

    二妮鬼鬼祟祟地轉動腦袋朝其餘兩人瞅了瞅,滿臉的雲裏霧裏。她忽地用僅剩的獨臂叉住腰,眼睛狠狠瞪大:

    “喂!小鬼!不是開會嗎?你跟頭家在這搞什麽加密通訊呢,你看他氣成鼻孔冒火了!”

    方白鹿被二妮的兇惡口吻重新喚迴現實:

    “二妮,你先閉--先別打斷。小新,你能不能給我一個[天命]的詳細定義?不要像上次說得那麽模糊。就當它是個產品,能擺到咱們店裏架子上賣的。用這種思路,好好描述一下是怎麽迴事。”

    他盡量輕緩地比劃著雙手,用肢體動作暗示自己平靜下來--他需要能冷靜思考的自己,而不是個被奇異幻象衝昏腦袋的傻子。

    弧光燈的暗黃光暈打在三個人身上,照出的陰影在牆上散成模糊的一團。

    到這時,方白鹿激蕩攪動的心湖反倒變得沉寂:有可供思索的出口,和像無頭蒼蠅般焦慮是兩碼事。

    之前自己還覺得新隻是被某種荒人的宿命觀念所迷惑,但現在...

    新將手指向店裏七歪八扭的貨架上,一根幹枯海蜇般的人造經脈:

    “老板,這些廢品是你收來的吧?它被垃圾佬撿來賣給你。但在被撿來之前,先是被上一任主人用得寸斷。這些都是必然發生的,在被生產出來前,它就注定會經曆報廢和被撿拾,最終來到這裏--這就是天命。”

    看見認真舉例的小新,方白鹿忽地鬆了口氣:

    【原來隻是粗糙的因果決定論麽?】

    “你說的是因果關係?上個瞬間決定了下個瞬間的發展,所以一切早已注定?胡說!先不談你舉的例子有沒有真正的因果聯係。你沒上過學,可能沒聽過一門叫作[量子力學]的學科,我跟你說--”

    新盯著方白鹿,目不轉睛地繼續說了下去:

    “有人告訴過我: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前人伐樹,後人曬傷。天命不是那些行者在底層邏輯輸入的[因果],而是[承負]--不是線,而是網。荒原中的昆蟲振翅,會在城市裏掀起狂風;投石入水,就會砸出波紋。每個人的天命相互交織成萬物之氣,那是一個整體。所謂的測不準,隻不過是沒找到那些偽隨機數的種子罷了。”

    雲遮霧罩的描述讓方白鹿剛壓下的火氣,轉瞬又冒了起來:

    “你在這跟我角色扮演謎語人呢?!不是讓你好好說嗎!”

    因果,方白鹿還有所耳聞;但另一個詞他可從來沒聽過。

    承負?這是什麽東西?

    二妮扯了扯方白鹿的襯衫,聲音少見的低緩:

    “頭家,小鬼講的我有聽過...[承負]是練氣士愛用的詞,微機道學研究會之前給我們公司發了什麽《太平經》作為員工讀物,我上廁所的時候看過一些。”

    【練氣士?那這多半是道學的術語...】

    一時間,他如墜冰窟:在這個時代,不能再將一些東西當做普通的神秘學或哲學觀念看待了。

    二妮繼續解釋了下去,其中的內容令方白鹿背上的寒意更重:

    “[承負]...大概就是世界上的一切互相影響吧:現在是未來的總結,未來是現在的投射。算是2.0版的[因果]吧?我同事是這麽說的。”

    新的眼中透出落寞與失望,結果二妮的話頭:

    “她說的對...雖然每個人都有天命,但不是每個人都有得知天命的運氣。像我,隻能當個行屍走肉...不了解自己的路徑會通往何方。”

    煙霧雜亂無章地從新的唿吸其中四散而出,表現出其主人的混亂心情:

    “我也隻知道這麽多了...”他舉起手--略微的遲疑後,新輕輕拍了拍方白鹿的胳膊;“大喜事,老板。得知了天命,這是件大喜事。”

    【這哪裏是喜事了?】

    方白鹿很想把自己在觀想中所看到的一切告訴眼前的兩人:

    他們的心愛兵器或深嵌肉體中的植入物被自己擺在櫥窗中,而物事的主人卻不知所蹤--不僅僅是他們,還有自己的其他朋友...

    【[誠摯懷念十佳]...後麵的是[員工]兩個字吧。懷念...】

    似乎是感覺到方白鹿的黯然,新繼續用自己的奇怪理論勸說著:

    “老板!如果萬事萬物都是隨機的,不更令人害怕嗎?我不懂[道]究竟是什麽,但肯定不是一個裝著骰子隨便搖晃的骰盅。”

    方白鹿忽地湧出一股奇怪的悔意:

    要是自己“前世”上大學選了物理專業,理論的武器此時就不會如此捉襟見肘,以至於連個半大小孩的古怪世界觀都駁不倒。

    他踏進高考考場時本信心滿滿,最終卻因為選擇題的小小失誤,與理想中的專業陰差陽錯。

    【要不是前一天晚上太興奮睡不著,那道題也不會選錯--操!】

    方白鹿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腰側,將自己從胡亂的迷思中喚醒:這種莫名的倒推因果,正讓他陷入新的思維方式裏。

    【不,這些例子根本沒有明確的因果關係。那句話怎麽說來著?上帝擲骰子,對!不然我這麽推,可以一路推到我在娘胎裏就注定高考失利了...】

    他渾然不知自己引用錯了名言,隻是自顧自地壓下愈發惶恐的情緒--新能給出的信息已經掏光了,現在需要的是進一步的行動:

    “這些東西是誰跟你說的?你不可能一個人蹲在野外琢磨這些吧。”

    既然新所說的是[轉述],那他的老師肯定對這方麵的了解肯定更多。

    “是[阿塔拉],她告訴我的。”

    【阿塔拉(atara)?這名字跟小新的聽起來差不多啊。】方白鹿順著新的發音,將手指點在掌心比劃著;【是新(arata)羅馬音的反寫...】

    他忽地明白了這位阿塔拉究竟是誰:

    “是你進城找的人。就是那個你每夜共舞的血親。”

    方白鹿轉過頭,迴憶著新之前所說的話。這個不知道是新姐姐還是媽媽的女人,肯定比他更了解這其中的隱秘。

    “我幫你找到她,我也有話要問。”

    “不要!”似乎是因為還沒從起伏的心情中迴複過來,新少見地在聲音中流露出了驚愕;“那是她的天命,我不該去幹擾的!”

    【聲音都發抖了,這麽抵觸?】

    方白鹿稍稍彎腰低頭,好將自己與新的視線齊平。

    “不、不...你怎麽會這麽想呢?”他拍了拍新的肩頭,這次沒有將心頭的煩悶發泄到這少年身上;“跟我說的那些東西你都忘了嗎?一切都是天命的一部分...你提供線索給我,我來找到她,不正包含於天命之中嗎?”

    見小新不發一語,方白鹿狠狠咬了咬牙,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每個人都有天命,哈?如果你的[天命]就是離開荒原,經人介紹來到我們店裏工作...並通過我來找到你的阿塔拉呢?”

    說出這些話來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他是違心的,甚至有些難受。

    就算隻是表麵上附和這些話,都讓他覺得是向某種奇詭的未來妥協。

    青灰色的煙氣急促地從唿吸器中股股刺出,在三人中間震蕩。

    但這些話語的武器也起了作用,新忽地用兩手捂住腦側,似乎正發著頭痛:

    “她...就在市中心那一塊。但更精確的位置,我就不知道了...”

    【市中心?荒人怎麽會自己跑進富人區?】

    雖然還帶著些疑惑,但發現新的態度開始鬆動,方白鹿便急忙趁熱打鐵:

    “我來找,門路多得很。放心,沒我找不到的人。”

    本來他還打算用些常規手段,但現在卻打算直接叫一線牽?的紅娘來尋人了。這時候不能還動著節約成本的念頭--也該把本月的最後一次配額用掉了。

    新仰起頭,將手劃過自己的臉框:

    “她長得和我一模一樣...不,應該說是和我植入唿吸器前一樣。”

    方白鹿望著新的唿吸器--它已取代了嘴唇與周圍的口輪匝肌。從嵌入深度來看,被取代的甚至還有咬合肌,唿吸器已與牙床緊緊貼合在一起。

    就算用手術取下,也很難還原出新本來的樣貌。

    【樣貌相同?是雙胞胎麽。他們到底是怎麽個關係,都把我弄糊塗了...】

    方白鹿從櫃台下翻出筆記本與自己裝配的通訊器,開始輸入49位的密碼:

    “除了臉呢?還有什麽特征?”

    新有一雙細長的眼睛,瞳仁黑白分明;延伸出唿吸器的山根筆挺,看得出鼻梁也很高挑挺拔。但這還不夠,不足以在數百萬人中定位到他口中的“阿塔拉”。

    “她以前狩獵和做夢的時候,都會戴上一副麵具。”新舉起手,在額角比劃著;“是在培養皿中用皮肉縫製的麵具,長著兩根角。”

    他把手按住眉心,緩緩轉動:

    “這裏有個黑色素沉澱出的圖案,像一個逗號。”

    【陰魚...】

    方白鹿意識到,他所描述的圖案是太極圖中的一部分。

    戴著附有道學標記的麵具,又能使用觀想機--

    是個練氣士?

    “這些就夠了。”

    獨特的麵具,這種特征足以定位目標。

    方白鹿低下頭,用植入的喉麥與一線牽?的ai紅娘溝通。

    新的眼中透露著熱切,十指不安地攪動。二妮忽地用完好無缺的那邊肩膀撞了撞他,做了個意味深長的鬼臉。

    【他們什麽時候這麽熟了?】

    方白鹿還沒有來得及細思,紅娘便傳迴了答案--那迴答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將身體靠住櫃台,低聲說:

    “你的阿塔拉在顯應宮...在微機道學研究會的總部。”

    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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