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白鹿把耳朵緊緊貼住店鋪櫃台後的牆壁,刺鼻的新刷油漆味令他有點頭暈目眩。他捏緊拳頭,四處敲動著。

    牆壁用沉沉的悶響迴應:與往常無異,那其中填充著混凝土與鋼筋。

    沒有空洞夾層,也沒有觀想中見到的玻璃門。

    這家店鋪從開張至今也曆經多年的風風雨雨,但方白鹿很確定這麵牆從未安裝過嵌入櫃之類的東西。

    自己接手時,在牆上開了個小小的暗格用以存放前任店主的追思盒;因此對施工痕跡的有無還是極為敏感。

    方白鹿舉起手,模仿著觀想時看見的動作朝上指了指:

    【觀想的時候,那個...那個店老板就站在這個位置。】

    他抬起頭,食指直直指向頭頂的天花板。

    方白鹿爬上櫃台,踮起腳尖。他盡量延展身體,用手指捅向鋁扣板的吊頂。觸感既油且黏,黴斑與匯成毛絮的灰塵從天花板的邊沿,一路蔓延至中心。

    撲!

    他好不容易戳開頭頂的硬板,順著店鋪昏黃的隱光朝其中窺去:

    除了管道與通風裝置外空空如也,連隻路過的老鼠也沒有。

    與往常無異。

    [有困難的時候記得用。]

    他迴想著觀想中的店老板邊指著頭頂,邊說的話:

    【用什麽?這裏連根毛都沒有啊。果然,那隻是種幻覺吧...】

    方白鹿抹了把臉,吸了吸鼻子:可是別的不說,這廉價吊頂的強度確實難以承受觀想機的重量。

    這不能證明什麽,他本來就有對脆弱的天花板有所懷疑。

    “頭家!您別動!頂上麵的髒東西我來洗!”

    二妮叼著吸管,僅剩的單手抓滿幹癟的袋裝營養液,踉踉蹌蹌地朝方白鹿挪了過來。

    她的聲音中帶著明晃晃的討好:雖然還沒麵試,也沒入職;但身無分文的二妮已經欠了方白鹿一筆診療費。

    對於一個前公司員工來說,她的諂媚手段稱得上粗糙。

    常人失去了主要肢體,要在長時間的複健與適應後才能恢複行動的平衡--就算安裝了義肢,也是一樣。

    她在前夜內髒受了創、肢體被斬斷、肋骨還有骨裂--第二天就能不需要攙扶獨自行走,簡直是個怪物。

    【“頭家”..閩南語裏[老板]的意思。】

    方白鹿結束觀想一路衝迴到店裏時,二妮和新都已經醒了。

    他們圍著床墊,過家家般用包裝箱堆出一個簡易的餐桌--二妮喝起營業液比抽水泵的功率還強,自己拿下來的營養液都被幹了個精光:

    “你迴去坐著。等等動兩下傷口破了,還要再找個郎中給你。”

    自己的嗓子有點幹啞,喉嚨也火燒似地疼。這或許是通宵不眠的後遺症。

    方白鹿渾身冰涼,甚至有點想吐--心情的惡劣影響到了生理。

    聽見他冷澀的聲音,二妮凸起嘴巴吐了吐舌頭,躡手躡腳地走迴臨時搭起的“餐桌”去了。

    方白鹿斜起身穿過擠在一起的貨架,走進店鋪的角落。二妮的長刀被新妥帖地擺在這,還墊上了幾層塑料紙。

    他不是第一次見到二妮的兵器--之前她就用這柄刀為自己從塑體泡沫中砍下了黃五爺的狗頭。

    在觀想中的玻璃櫃裏,方白鹿看見了兩柄長刀:

    一柄刀刃已經折斷;一柄有著金紅的配色,還發著怪異的人聲低鳴。

    但眼前的長刀光潔如新、安安靜靜,根本看不出有將要斷裂的痕跡。

    他用雙手拎起長刀,走向櫃台--那裏有平日鑒定物品時用的鑒寶燈,方便下一步的比對。長刀遠比自己想象中來得還要沉重,就像是懷抱著喝醉的小孩。二妮的人造經脈功率或許還要超過自己的想象,能讓她自如地揮舞這駭人的武器。

    【觀想裏見到的是這柄刀嗎...】

    方白鹿拿起蓮蓬頭也似的燈管,仔細檢查著長刀上的每個部件。

    刃體反射出的亮光刺得他兩眼發酸,但方白鹿仍然盡量撐起眼皮,搜刮著記憶的碎片。

    【樣式和長度好像差不多。其他的呢?不行,記不起來...】

    方白鹿來不及記下一瞥間的所有細節,隻能憑借大致的印象進行判斷。

    “那個,頭家...”

    二妮搖搖晃晃,有拖著傷體湊了過來。她臉上掛著不好意思的誇張笑容:

    “您拿我的刀要幹什麽呢?它不能賣啊,賣了我就沒法替您砍人了。醫藥費這些可以先拿我的工資頂一下嘛,哈。”

    從她不時瞥向長刀的擔憂眼神看來,這兵器對她來說十分寶貴,或感情很深。

    方白鹿揉了揉因強光開始溢出淚水的眼睛:

    “那個再說。二妮,你隻有這一柄刀吧?不...”

    他站起身,煩躁令方白鹿將問題換了個方向:

    “你會使雙刀嗎?或者...有沒有打算安裝雙刀的刀法?”方白鹿

    逼向二妮,緊緊盯住她的眼睛;“你隻用一把刀吧?這麽笨重的武器,沒有快遞員會傻到帶兩柄吧?!”

    方白鹿沒有想到自己的聲音會有一天如此尖厲且咄咄逼人,但他情不自禁。

    他想舉起手,抓住二妮的肩頭用力搖動;但看見斷肢與包裹其上的水凝膠膏藥,方白鹿又把發抖的手指收了迴去。

    “啊?啊、額?原來我是都拿兩柄環首刀,那樣砍人比較爽...”她被方白鹿的表現嚇得瑟縮了片刻,但旋即又鼓起胸膛;“如果頭家有要求的話,單單一把刀我也夠用!人就一個大頭,一把刀砍一條脖子,沒問題!”

    【兩柄環首刀?果然是雙刀嗎...】

    方白鹿感覺被凍起的冰棍戳了下脊椎,遍體生寒。

    他搖搖頭,將身子探出櫃台:

    “喂!小新,你過來!咱們開個會。”

    正在整理“餐桌”的新茫然地站起身,走了過來。

    方白鹿沒有查看新的唿吸器--那是植入物,不用手術無法取下;把眼睛湊到他臉前打量又太過古怪。

    不過這並不重要,其他的例子已經足夠預示了某種不祥的征兆。

    方白鹿把大拇指放在嘴邊,用門牙啃咬--聰明藥的效果業已褪去,他感到焦慮:

    “你們...做過夢嗎平時?特別真實的那種。”

    二妮困惑地摳抓著脖子,似乎對這莫名其妙的話題有些不安:

    “有是有...如果太久沒玩模擬器,我會做一些怪怪的夢,都特別真。頭家,你是不是身子憋久了?我之前買了盤叫什麽《俊俏年下--”

    方白鹿越聽越不對勁,揮手打斷她牛頭不對馬嘴的湊數迴答:

    “停停!我說的不是那種。怎麽說,就一些似是而非的現實。”他謹慎地挑揀著詞語,以表達在那種玄之又玄的感覺;“像是...將要發生的噩兆?”

    【未來,就像見到了某種未來...】

    但方白鹿沒有選擇這個詞。光是要將其說出來,就覺得沉重。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跟這兩位難以理解情況的員工說這些。是為了宣泄情緒?還是要在這種交流與講述中梳理思緒?

    或許兩者都有:這次觀想遠比那些生死追逐與廝殺搏命令方白鹿來得害怕。

    但他也不想把觀想體驗和盤托出,這對於現在的情況並沒有多少益處。

    “跟現實差不多,但又有些不一樣。”方白鹿把雙掌蓋住臉,指尖在眉角上摳動;“不是現在,也不是過去--”

    “機器。”

    本呆呆站在一旁的新忽地出聲打斷:“老板,你是用機器做的夢嗎?”

    他轉過身,撩起半長的頭發。後頸上是某種型號特別的靈竅,豎起的矩形方方正正,讓方白鹿想起前世自動售貨機的投幣口:

    “把機器連進靈竅,然後--”

    “你知...等等!”方白鹿打開[墨家子弟]中購物目錄,翻找自己的目標。他情緒太過激動,抖動的手掌險些將平板電腦打翻;“你說的機器是這種嗎?”

    他抓緊平板電腦,狠狠地懟到新的麵前:

    屏幕中是台猙獰、巨大的觀想機,處處盤繞的神經管線像是某種經過藝術加工的蛛網。

    “沒有那麽幹淨,舊一些。[阿塔拉]會用它來聆聽和做夢--”

    方白鹿抓緊了新的肩膀,掌心與手指將[墨家子弟]夾得吱吱作響。他想高聲咆哮,卻隻擠出低低的嘶叫:

    “做夢是什麽意思?!我看到的都是什麽!”

    方白鹿多年磨練出的理解力,讓他得以理解新眼中所表達出的複雜情緒。

    “你用機器做夢了嗎...”

    新搖搖頭。那雙眼中有些羨慕、有些感慨、又帶著說不清的悲憫與同情;難以想象這是來自如此年紀的少年:

    “恭喜,老板。不管你在夢裏見到了什麽,那都是你要順應的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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