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死後,蕭荀得了許多的功勳,可南平王逝世,金鈴又生死不明,使得這個家裏平白無故少了兩個人可以分擔他的喜悅。南平王妃總是心事重重,蕭荀無法,明裏暗裏上了幾次烏山,卻連向碎玉的影子都不見。


    他並不死心,問了幾個江湖上的老朋友,甚至問到了陳七寸頭上,這才終於將烏山之上行主墜崖之事問了出來。


    “那就是沒有人知道金鈴的下落了?”


    陳七寸望著外麵淅淅瀝瀝的秋雨在如鏡的,狠狠抽了一口水煙,道:“連輞川君的下落都沒有人知道。我們去那懸崖底下搜尋,本想著總還死能見屍,豈知什麽也沒有。”


    “那金鈴呢?你不是說,她和那胡奴……和那魔教少主在九凝峰頂比武嗎?”


    陳七寸道:“金鈴之責……便是殺那……那魔教少主。那天山上一團亂,待到有人想起這事的時候,通往九凝峰的三道鎖鏈,已經被人砍斷了。肖大當家在這邊喊了許久,也不見有人應答,恐怕……恐怕……”


    蕭荀亦知這等情況怕是金鈴也已兇多吉少,可他總也想不明白,銀鎖對她那樣好,為何最後要下手殺她。斷了唯一上山的路,她自己在懸崖絕壁上又要怎麽下來呢?難道她是要和金鈴同歸於盡嗎?可她二人之間是要生出怎樣的仇怨來,才會走到同歸於盡這一步呢?


    “金大帥,”陳七寸扶了扶靠在桌邊的大刀,“令堂還好嗎?是還在江陵嗎?”


    蕭荀緩緩吐出一口氣來,道:“多謝陳前輩關心,家母還在江陵,我爹過世之後,她身體就不大好。”


    陳七寸又一眼望入那煙雨茫茫之中,半晌方道:“金大帥,你是個了不起的年輕人啊……我問問你,你是要為了這大梁江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嗎?”


    蕭荀一愣,道:“自然如此。”


    陳七寸道:“我說句實話,你別揍我。”


    “請講,我怎麽敢和前輩動手?”


    陳七寸從腹腔深處發出咯咯的笑聲,指著蕭荀道:“你當年和金鈴在烏山將我堵得說不出話來,現在才來謙虛?這話我隻和你說說,你我出生入死,是過命的交情,我才敢和你說……唉,我這個人呐,本事有限,保不住天下蒼生,隻能保護我的父母子孫、兄弟姐妹,唯望天下出一個了不起的英雄,能結束這亂世,倘使有這樣一個人出現,我就把這一身本事,都賣給他!”


    蕭荀似是陷入了沉思,忽而拿起靠在桌邊的紙傘,對陳七寸抱拳道:“陳前輩,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們後會有期。”


    陳七寸點點頭,低聲道:“金大帥,保重。”


    蕭荀早已撐開傘走入雨中,不知聽見他這一聲“保重”沒有。


    他迴到江陵時已是八月底,到處都在下雨,照往年來看,楚天之上若是籠了陰雲,下個春天之前便不大可能再散掉了,他垂頭喪氣地迴了家,家裏寂靜非常,嚇得他四處亂跑,嚇得路上的侍女差點扔了手裏的盤子。


    那侍女拍著胸口,問道:“少主公!何事跑得急匆匆的?”


    “我娘呢?沒事吧?”


    “老王妃在水榭裏畫畫呢,剛剛才問過少主公何時迴來。”


    “好。”他好字出口,人已衝了出去。穿過過廳,走入花園裏,慢慢走到水榭裏。


    王妃一個人穿著素白的衣裳,往日裏她一出現便熱熱鬧鬧的場景似乎褪了顏色,與這陰雨綿綿的背景一道黯淡下來。


    “荀兒,迴來了?”


    蕭荀點點頭,尋了個地方坐下,“我去問了昔日江湖上的朋友,大概弄清了烏山到底出了什麽事。”


    王妃手一抖,擱下筆,亦坐了下來,道:“出了什麽事了?”


    蕭荀略略說了向碎玉和他的老對頭一同墮崖之事,又道:“我那朋友說,當日金鈴和銀鎖一同也在山上。”


    “後來呢?”


    “她二人困在山巔,再也沒出現過。”


    不料王妃一喜,道:“許是她二人……一同離開了呢?”


    蕭荀搖搖頭,低聲道:“他們那天都會在山上,是應輞川君所請,一道誅殺魔教教主與少主。金鈴唯一的任務,便是殺了……殺了銀鎖……”


    “不,不可能的……金鈴不會殺銀鎖的……”


    “娘?”蕭荀見南平王妃麵色古怪,追問道,“娘,你怎麽了?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南平王妃搖搖頭,道:“我知道金鈴不會殺銀鎖的。”


    蕭荀道:“可她二人再也沒從山巔下來,那山巔四周都是懸崖絕壁,若是金鈴不會殺銀鎖,那便是銀鎖殺了金鈴。”


    “不,不會的,銀鎖也不會殺金鈴。”


    “娘?”


    南平王妃臉上猶帶著一絲希冀,道:“說不定她二人有什麽法子瞞天過海,逃出生天,已經去了別處。”


    蕭荀隻得道:“或許如此,她二人武功如此之高,也許悄悄從山上下去,離開烏山了。也許避過了風頭,她們會來看娘的,娘,你身體好些了嗎?”


    南平王妃道:“好多了,今晚陪我喝兩杯。”


    蕭荀伸出兩個指頭,肅然道:“說好了兩杯,多一杯我也不喝。”


    當晚南平王妃喝醉,醉後又笑又哭,一會兒喚“阿郎”,一會兒喚“金鈴”,蕭荀無語以對,唯有讓春姐好生看護。


    江陵離襄陽委實很近,自四川已失,襄陽就有頗多動作,但近來動靜越來越大,邊境騷動,上麵卻遲遲不給蕭荀任務,蕭荀好幾次求見蕭繹,都吃了閉門羹,慢慢他也明白他自己受人忌憚,竟給人掛了個虛銜。若他仍是建業城中的紈絝少年,此番一定是要大鬧一場的,可家中連番遭變,他連鬧的心情也欠奉,當下轉身迴家,每日在花園中打拳練武,南平王妃嫌棄他他也不走。


    自那日南平王妃喝得爛醉之後,竟漸漸變得好酒,隔三差五便醉上一場,蕭荀發現之後總是攔著,卻常常給她尋到疏忽。不得已,蕭荀嚴令家中禁酒,凡幫王妃買酒者家法伺候,王妃嗜酒的症狀才稍稍緩解。


    他每日上午都要出城騎馬,一日和往常一樣騎馬出城,遇到一夥盜賊劫道,將他團團圍住,細聽口音卻不像是周邊的人,過招之後才覺頗為棘手,正僵持之時,一輛舊馬車橫衝直撞地開過來,眾賊顯然都是狠角色,當下有人便扒車攻擊車夫,蕭荀不及阻攔,驀地眼前一花,那賊倒著飛下車,帶起了一蓬血霧。


    馬車轉眼已到了麵前,車上忽地伸出一根鐵杖,他想也不想,一把抓住,隻覺身軀一輕,給人一杖挑起甩到了車頂,那車繼續往前衝,正捉著蕭荀坐騎的人四散奔逃,車夫一把抓住韁繩,憑著蠻力就把那馬扯著與車一同奔跑。


    蕭荀迴過頭去,那夥賊還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他嘿嘿一笑,道:“前輩,多謝你救命之恩。”


    他這話是對車夫說的,那車夫哈哈一笑,揮了揮手。蕭荀細看那隻手,隻見色澤黝黑,隱隱泛著青光,不似活物,倒似銅鐵之類的東西。他翻身下了車頂,道:“前輩若不嫌棄,可到我家坐坐,我有重謝。”


    那車夫一身黑衣,頭上帶著個兜帽,上半張臉都隱在兜帽之中,聞言笑道:“不用你謝,隻是我渴了,去你家討杯水喝!”


    至南平王府後,車裏伸出一根鐵杖,挑開了簾子,車裏那人跳出來,隻以鐵杖撐著身體,對蕭荀笑道:“金大帥,好久不見。”


    “向師父?你……你還活著?你怎地沒迴烏山?”


    “說來話長,你跟我走吧。”


    蕭荀愣道:“走?我現下是車騎將軍,怎能隨便走?走到哪裏去?”


    向碎玉搖搖頭,道:“你怎麽對梁皇,梁皇如何對你?令堂……還好嗎?”


    蕭荀一聽與南平王妃有關,便知非同小可,立刻道:“好,我走。全聽向師父調度。”


    向碎玉點點頭,命他收拾細軟,輕裝出行。自搬來江陵後,南平王府裏就沒有多少家將傭人。蕭荀將人全部召集起來,想迴家的便給錢打發了,想跟著他的都已是王府多年老臣,最後不過隻剩下了春姐、成竹、仲聲與常狩之四人。行李亦隻裝了兩車,蕭荀自己不過一把刀、一身衣、一張弓、幾卷書,傍晚就已啟程了。三輛馬車啟程,蕭荀不問去哪,半夜裏紮營時眾人輪流守夜,輪到他時,他借故撒尿,悄聲離開了。


    貓著腰走出半裏地,他鬆了口氣,剛剛直起身,忽覺頸後生風,尚不及反應,後頸一痛,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陸亢龍笑道:“我就說他要跑迴去,但是你跟來幹什麽?你又不能幫我抬人。”


    向碎玉哼道:“我怕你出手不知輕重,打死了他,明日怎麽向王妃交代?”


    蕭荀一直昏睡到第二天傍晚,眾家將見少主公出了意外,都要和向碎玉討個說法,向碎玉隻道:“為報昔日之恩,我今日定要帶王妃離開,哪個不肯,放馬過來。”


    王妃問道:“向師父,可是……可是江陵不保?”


    向碎玉隻道:“我也隻有這點能耐了,王妃,莫要為難我。”


    王妃低頭垂淚,心知向碎玉全是為了金鈴,才來帶她離開。江陵風雨飄搖,北邊那個龐大強盛的帝國一直如一個巨大的陰影壓著江陵,這一刻來了,眾人居然都鬆了口氣。


    馬車一路向東,到了漢水邊的一個小港口,轉而上船,逆流而上,自旬陽下船,穿子午穀而過,沒十天就到了長安城郊。向碎玉解了蕭荀身上的針封,他才得以活動自如,知自己已在長安,歎氣道:“向師父這是陷我於不義啊……”


    向碎玉淡淡道:“蕭繹昨晚燒了自己的藏書閣,已駕崩歸天了。”


    “什麽……”


    “蕭察踞江陵稱帝,王僧辯與陳霸先立蕭方智為帝。你還迴去嗎?”


    “這麽快……?”


    向碎玉歎氣道:“歇幾天吧,你被我針封多日,血行不暢,貿然運功,會有損傷。”


    陸亢龍推著向碎玉離開了,蕭荀站起來又坐下,喃喃道:“我還能幹什麽呢?我幹過的事,又有什麽用呢?”


    蕭荀渾渾噩噩地過了十幾天,有時喝得爛醉和人在街頭打架,有時在渭河畔一坐就是一天。今日又和人幹了一架,最後也忘了輸贏,總之睡了個昏天黑地。


    他給人拍醒過來,睜眼見是一中年男子,臉型瘦削,麵皮黝黑,眉目間帶著一股狠辣之氣,如今卻頗為關切地看著他,輕聲喚道:“金大帥?金大帥?”


    蕭荀心想:異國他鄉,怎地還有人識得我?


    “金大帥,你還記得我嗎?”


    蕭荀努力地睜開眼睛,終於看清楚了麵前這人的麵目,狐疑道:“獨孤……獨孤兄?你……你怎地在此,莫不是你投靠、投靠西魏了?”


    獨孤壽成嗬嗬笑道:“唉,說什麽投靠?那姓高的瘸子將我一家老小都用油烹了,我還迴去幹什麽?”


    蕭荀倒抽一口涼氣,倒是獨孤壽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現在在河內公手下做事,此番迴長安來述職,竟然在路邊見到了你,不能不說是緣分,本該喝一杯,不過老兄你這模樣,還是別喝了。”


    蕭荀幹笑道:“我這麽落魄,若是還清醒著,定要繞著你走。”


    “人生在世,若無三起三落,拿什麽跟人吹牛呢?你怎地到了長安?是暫住,還是長留?”


    “朋友幫忙,助我逃難到此,家裏隻有一個老母親了。我也不知下一步去哪……”


    “金大帥可有差事?”


    蕭荀不想自己顯得遊手好閑,含糊地說有個差事。獨孤壽成卻道:“若是什麽出力氣的傻活,就不要做了,金大帥是個英雄,怎可和販夫走卒一般生活?隨我走,我將你引薦給河內公,他慧眼識人,定然不會虧待你的。”


    他就要來拉蕭荀,蕭荀愣了一愣,道:“這麽急?不行,我得迴家想想……獨孤兄,你住在何處?”


    “我住清平坊西北第三間,大門上了紅漆,你想明白了,不論應不應,可都要迴我一句。”


    “是,是,我還欠你一頓酒呢。”


    獨孤壽成哈哈大笑,“是,你還欠我一頓酒呢!”


    他想起家裏還有個老母親,拜別獨孤壽成,急急忙忙跑迴去一看,王妃仍是在院中畫畫,瞧了他一眼,奇道:“荀兒,急急忙忙的是幹什麽?又一身酒氣,你還好意思說我?”


    “沒事,沒事。”蕭荀搖搖頭,慢慢轉身走了出去,他經過前廳,聽見前門有響動,俄而門口進來一個美貌的婦人,約莫四十多歲,一身翠綠的衣裳,走起路來婷婷嫋嫋,煞是好看。


    他揉了揉眼睛,“閣下何人?不是走錯了吧?仲聲,這是誰?”


    那婦人撲哧一笑,道:“我是你……你姑姥姥,對,沒錯,姑姥姥,快叫一聲來聽聽。”


    “姑姥姥?”


    “哎,乖孩子,賞你一顆糖。”她身子一蕩,蕭荀隻感覺有一條綠影從自己麵前晃過,手裏還真的多了一顆糖。


    仲聲抄手在旁看著,那女子笑道:“左右無事,陪我去見你娘吧。”


    “我怎地沒聽娘說她在長安有親戚?”


    “姑姥姥難道是憑空跳出來的嗎?”她自顧自地轉過個彎,好像對這家裏已十分熟悉,王妃在水塘另一邊的陰處伸手招唿道:“小姑姑!你怎地把荀兒也拐來了?”


    蕭荀這姑姥姥忽地騰空而起,淩空越過這不算窄的水麵,落在了王妃身旁。她伸手掀開旁邊那瓜形果盤的蓋子,往裏一望,俄而失望地叫道:“糖呢!是不是都叫那小混蛋摸走了?!”


    蕭荀忽地笑起來,道:“家裏錢還夠用嗎?娘,我出去謀一份差事。”


    王妃道:“你還懂得出去謀個差事?別是殺人越貨的江湖勾當吧?”


    蕭荀搖搖頭,道:“不是不是,從前一個朋友,在河內公手下做事,可以幫我一個忙。隻是你……”


    王妃歎氣道:“我已經不想再看死人了,你忙你的去,莫要管我這老太婆。我還有小姑姑,可不像你,連個靠山都沒。”


    蕭荀轉身出門去了。


    自元帝蕭繹死後,王僧辯與陳霸先在建業立新帝蕭方智,西魏在江陵立蕭察,北齊在鄂州立蕭莊,江南紛爭不斷,民生凋敝。大丞相宇文泰戎馬一生,病逝家中,大權由其侄宇文護總攬。蕭荀住在長安,頗受影響,其主河內公獨孤信與柱國大將軍趙貴密謀誅護,事發後,獨孤信免官,蕭荀也頗受影響。


    過不了幾日,宇文護始終對獨孤信放心不下,逼迫他自殺,獨孤信在家中自盡,家臣四散,蕭荀又沒了工作。


    北齊意欲吞並南梁,陳霸先取梁主而代之,新朝建立的消息第一時間傳到了蕭荀這樣的人耳朵裏。


    他撐起傘走出了酒肆,心想不知陳七寸選好賣命之人沒。迴家見向碎玉與陸亢龍來訪,他便洗手切魚,招待客人,席上話題大半圍繞南朝新主。


    蕭荀講了陳七寸的事,陸亢龍嗬嗬笑道:“這老不死的還在海上跑船,沒見替誰賣命。唉,若是天下太平,誰想去拚命?”


    蕭荀喃喃道:“天下當真太平嗎?天下已分了這樣久,何時才能合而為一呢?”


    向碎玉微微一笑,緩緩道明來意,蕭荀方知向碎玉為陳留郡公府中幕僚,為著生計,他當即接受招募,加入陳留郡公帳下,不久,又招攬了獨孤壽成,兩人因勇武過人,後做了武將,隨陳留郡公多次征討北齊,獨孤壽成身負血債,打起仗來奮不顧身,屢建奇功,終於第一個踏上洛陽城頭,可惜他的仇人早已在十年前就死了。


    南平王妃病逝於一個平靜的冬天,下葬前一天,蕭荀見到一個他以為這一輩子再也不會見到的人。


    他見到了金鈴。


    金鈴朝他笑了笑,他不禁揉了揉眼睛,上前一步,抓著金鈴的肩膀,又這拍拍,那拍拍,不料手被人打開了。


    “金大帥,摸夠了沒?”


    他的眼珠子快要從眼眶裏掉出來了,方才打他手之人,不是別人,正是銀鎖。


    “金鈴、金鈴,你沒死?”


    金鈴搖搖頭,淺笑道:“命太硬,閻王殿不收,隻好活過來了。”


    “娘說的竟是真的……她……天地之間,隻怕光她一個信你沒死、我、我去告訴……”


    “義兄,留步,我本沒打算告訴別人。”


    “可你怎地,你怎地還是那副模樣?你怎地,半點不見老?我兒子都這麽大了,我那大女兒你見過嗎?眼睛長得竟有些像她,你說奇怪不奇怪?”他指的卻是銀鎖。


    金鈴溫聲笑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你娶了一個胡女,生了一群小胡兒。”


    她說著,反手握住銀鎖的手。


    “對了,對了!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銀鎖取笑道:“金大帥還跟個小孩一樣。”


    蕭荀驀地紅了眼眶,道:“娘臨終前……臨終前跟我說,你就是那當年的小鈴鐺,你是我親妹妹……怪不得,我總覺得我那小女兒長得像你小時候……”


    金鈴指指銀鎖,道:“我見過,她也說長得像我。”


    蕭荀奇道:“咦?你二人早早見過嗎?”


    銀鎖從金鈴背後探出個頭來,“是,早就見過,比想象的早得多。那時她還叫小鈴鐺呢,我有一天一想,小鈴鐺不就是你和王妃私下裏念叨的小郡主?我這麽神機妙算,我一早就知道了。”


    金鈴笑得眉眼彎彎,戳著銀鎖的鼻子道:“是,你最厲害了,快給我娘磕個頭。”


    銀鎖盈盈拜倒,低聲道:“娘,日後金鈴就由我一個人照顧,縱使你今日仙去,天地間也總有兩個人永永遠遠記得你的恩情……”


    蕭荀聽出些端倪來,望了金鈴一眼,金鈴見他眼色,緩緩點頭。蕭荀長長噓了口氣,歎道:“原來如此,果真如此……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陳留郡公後因功封隋國公,病逝後由其子楊堅世襲爵位,這位小隋國公將女兒嫁給宇文家的小皇帝,最後接受禪讓,建立了一個新的王朝。在這之後八年,韓擒虎撬開朱雀門,俘虜陳後主,天下終歸一人之手。


    蕭荀再一次迴到了建業,此處已然人事兩非,王府早已成了別人宅邸,那眼硫磺泉也堵住了,隻有那家“一人一口”仍開得興亡,味道還是那個味道,做飯的人早已換了一個。他在城中住了一段時間,竟然先後碰到了許多老相識,許笑寒八十多歲了,身手仍然很好,但那“大俠”的稱號已讓給了後來人。


    是個叫李圖遠的年輕人,聽說他劍法驚人,又頗能服眾,不過四十,已是武林盟主,大家都說可惜江南武林人才凋零,許多天才早早就死了,否則若是當年的金鈴郡主能教出一個徒弟,興許還能壓他一頭。


    建業城中時時能見到一些穿著白衣束紅腰帶的人,他們來去如風,遍布各地,就因為這些人,他這幾日常常想起那個總與金鈴同出同入的小胡奴來,掐指一算,這已過去了四十年。他自己馬上要活過七十歲了,最小的兒子都已和他當年一樣大。


    他迴去的路上借宿一座小廟裏,第二日上路之時,昨日接待他的小沙彌遞了一封信來,說是師父給他的,他頗感奇怪,拆信來看,信上隻言昔日舊友,相見是緣,不勝唏噓。蕭荀急急衝入大雄寶殿之中,周圍和尚誦經之聲不斷,香燭燃燒的氣息之中,嚶然成一種神秘安詳的氣氛。灰衣僧眾中間坐著一個胖和尚法相莊嚴,聽到蕭荀淩亂的腳步,抬頭睜眼,微微揮手,衝蕭荀一笑,重又低下頭去,好像剛才那一笑隻不過是蕭荀的錯覺。


    天下一統,方興未艾,陸亢龍與向碎玉以年老體弱,告老還鄉。


    曲破星早已去雲遊天下,不知所蹤,大約在哪個深山老林裏羽化登仙了,神仙穀穀主早已換成了喻黛子。兩人計劃著去神仙穀外說說好話,讓喻黛子再把他二人的名字寫進神仙穀的名冊裏,不料還沒啟程,便有人在外敲門。


    開門一開,竟是許期。


    “二位師伯,師父請二位去涼州城一敘。二師伯還趕得動車嗎?”


    陸亢龍笑道:“老夫不過八十歲,竟讓你這等後生小瞧了,我就趕個車給你看!”


    他那輛破車前的馬都不知換了幾茬,車身居然還結結實實,三人坐上了馬車,離開長安,一路西去,經岐州至涼州。


    喻黛子已在城門口候著他們,見了他三人,一語不發,跳上了車,對陸亢龍道:“二師兄,神仙穀。”


    馬車行二日入穀,穀中跑著幾個小孩,遠遠看見了穀口有人,紛紛跑往山房處,幾隻黃狗衝出來,衝著眾人汪個不停,許期笑著趕開他們,道:“我去通知幾位太師叔。兩位師伯,小侄告退了。”


    許期大步一踏便是一丈,隻一會兒就剩小小一點,陸亢龍頗為欣慰,推著輪椅隨著喻黛子往前走去。


    這條小路環穀一周,又是一個春天,穀中繁花似錦,從這邊的小山頭上,能看到風把繽紛花葉吹到對麵長長的山坡上去。


    對麵似是有人,兩個白衣人在坡地之上的樹林裏來迴穿梭,像是在過招,看那身手矯健,多半又不是兩位師叔。可若說是穀中下一代弟子,功夫又委實高了些。


    兩人眯著眼睛看了好久,忽見那兩人穿出了樹林,招式已不像是過招,倒像是在打鬧。


    隻是其中一人紅顏白發,叫陸亢龍吃了一驚。


    向碎玉心知有異,但他眼睛已不太好,遂拉著陸亢龍道:“陸亢龍,是誰啊?”


    他沒等到答案,卻覺得陸亢龍忽然加速,推著他往前不停地跑。


    “喂喂!喂!你失心瘋了?!”


    陸亢龍道:“近一些你才看得清,你就不能安靜些?”


    向碎玉哼了一聲便不再說話,眼睛卻一直看著對麵那兩人。


    他二人靠得進了,向碎玉終於看清楚那白衣黑發的少女,長得與金鈴一模一樣,而坐在她身後,雙手環在她腰上的白發少女,竟然是銀鎖。


    金鈴眯著眼睛靠在銀鎖懷中,過了一會兒又扭過去軟軟地趴著。


    她嘴角一直掛著溫柔而滿足的微笑。向碎玉憶起許多陳年舊事,那裏麵任何一片裏,金鈴都不曾有過這樣的笑容。


    銀鎖一手攬著金鈴腰身,另一隻手順著她的頭發,好像在她耳邊說了什麽,金鈴格格笑起來,忽地在銀鎖臉上啄了一下。


    向碎玉懊惱地啐了一聲,扭開頭去。陸亢龍連笑數聲,道:“我說什麽來著?我們西域的好女兒,斷斷不可能屈居漢人身下,今日眼見為實,板上釘釘,大師兄,你死心了吧?”


    “你——!”向碎玉霍地站起身,站得顫顫巍巍,舉起拐杖便要打,忽地一愣,俄而拐杖一指,笑道:“你再好好看看?”


    陸亢龍轉身望去,但見攻守之勢赫然逆轉,銀鎖那一頭白發鋪在綠草之上,正要起身,金鈴霸道地將她按住,低頭吻在她嘴唇上。


    向碎玉一頓拐杖,道:“這兩人在穀裏……天天這樣,就沒人管管?”


    喻黛子奇道:“寧拆三座廟,不毀一段緣,我管這閑事做什麽?”


    陸亢龍倒是摸著胡子陷入沉思,忽見銀鎖推推金鈴,說了句話,兩人站起身,竟往他們這邊走過來。她二人走到近跟前,銀鎖一抬頭便與向碎玉四目相對。


    過了這許多年,向碎玉積威猶在,銀鎖嚇得急忙鬆手,卻叫金鈴察覺,反將她的手緊緊攥在手中。


    “師父……我們……”金鈴不露聲色地把銀鎖往背後塞了塞,“事到如今,你還逼我殺她麽?”


    向碎玉哼道:“我當初叫你去殺她,你不也沒聽嗎?瞞了我這麽多年,竟也沒說來報個平安,還聯合這麽多人一道誆我這個老頭子。”


    金鈴卻道:“不,我聽了的,師父的話我怎會不聽呢?我一劍刺進她心口,也刺了自己一劍。我不會再讓人傷她了。”


    喻黛子續道:“師兄不是以為你自己頭發胡子都白了,你的寶貝徒弟還會是當年的模樣吧?”


    向碎玉愕然道:“是啊,怎麽迴事?難道她二人已非活人,隻是一縷遊魂嗎?”


    喻黛子並不答話,隻是將腰中長劍拔出來,兩人本以為會看到那把寒如秋水的寶劍,結果卻見那劍身黯淡無光,像是其中精魄已經走了一般。


    喻黛子歎道:“仙人以鮫心鑄劍,刺心而受長生。長生之劍,咒人永生。她二人已出人間界,不應再插手天下大勢,自然也不會迴去做什麽烏山少主、影月右使。二位師兄,這都是師父的命令。”


    向碎玉垂首不語,倒是陸亢龍已將銀鎖扛上肩頭,笑問道:“瞧你過得還不錯,想來以前天天抱怨大師姐欺負你,也不是真的了?”


    銀鎖抿嘴笑道:“當心你的老骨頭散架了。大師姐好得很,後來都是我仗著她寵我而肆意妄為,你是不是錯怪了她幾十年?”


    陸亢龍邁開步子往旁邊走去,輕輕拍了拍她,道:“沒有,此事並不是你二人之錯,乃是我和大師兄的錯。我和他每每想到這件事,便要打一架。唉,我明知此事我也有錯,也仍是忍不住要揍他……”


    “他想必也是如此……”


    “這麽說來,你當初去上庸渡情劫,當真是碰到金鈴了?啊喲……!”


    銀鎖道:“怎麽了?莫不是閃了腰?快放我下來……”


    陸亢龍哈哈大笑,道:“我怎地忘了?我怎地忘了?我把你從上庸找迴來的時候,你一直喊著叫人救你,當時說什麽我沒聽清楚,如今想來,可不就是‘金鈴’二字?”


    陸亢龍繼續往前走,銀鎖細細地問他教中境況,昔年夥伴大多娶妻生子,成了一番事業,或生或死,千般人生寫過了大半頁。


    這些人,終將離她而去。


    向碎玉抬起頭來,縱然已是滿臉皺紋,他的脊背仍是挺得直直的,花白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胡子也修得整整齊齊,雙眼暗含精光,掃過金鈴臉上時,仍叫她感受到壓迫。


    “……如此說來,這胡兒,便是上庸城裏那個胡兒了?你倒是長情……唉,用情易深,半點沒說錯。”


    金鈴卻道:“師父可還記得我六歲那年撿上山來的小胡兒?”


    向碎玉一愣,道:“便是那個龍三?”


    金鈴笑道:“是她。”


    向碎玉愕然,望向別處,好半天才道:“唉,天意使然,我倒成了惡人……她對你可好?”


    金鈴白皙的臉上泛起一層紅暈來,更顯得明麗動人,像是新雨後的桃花一般。


    “師父覺得呢?”


    向碎玉哼道:“值得你去殉情,想來是很好的……你母親……你義母……”


    金鈴拱手道:“娘臨終前跟義兄說過了。”


    “哦,省我一番口舌。你爹當初將你送到山上,我答應他保你永遠平安健康,沒想到終是誤打誤撞地實現了……我生平唯一一件憾事也了了,死而無憾,死而無憾……”


    “……師父,弟子不肖,以前多次欺騙師父……”


    向碎玉忽地笑出來,道:“肖,怎麽不肖?從前我也經常幹點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事,將我爹和我那些哥哥姐姐騙得團團轉,自己在後麵撈好處,你像我得緊,無怪乎人人都說你像我。”


    金鈴推著向碎玉往前走,向碎玉絮絮叨叨地講著她走之後的事情,講向氏塢壁改姓了王,講他們為天下統一四處奔波,講陸亢龍多想念銀鎖,講一切金鈴曾經認識過的人。


    “陸亢龍手下那個魔教,消息還是那麽靈通。近來我總怕有人找我,我們兩個賦閑在家,若是有人找我,多半是報喪,老人越死越少……幸好陸亢龍那混蛋命還硬著。”


    白雲蒼狗,與她有關係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老去,最後隻剩下銀鎖,還與她是同一個時代的人。她忽地慶幸起當初沒有一時衝動一死了之,否則剩她一人麵對滾滾時光洪流,多半已嚇得哭起來了。


    她想到此處,便往後望去,銀鎖和陸亢龍的背影隻剩了一個點。向碎玉察覺到她的動作,笑道:“這還不到半個時辰,已開始想她了?”


    “……嗯。”


    “迴去吧。”


    金鈴停下來,把輪椅轉了半圈,問道:“師父要在這裏住幾天?”


    “不知道,怎麽?有了婆娘便不要師父,想趕我走麽?”


    金鈴笑著搖頭,道:“我們也要離開神仙穀了。”


    “為何要走?”


    金鈴笑道:“太師父說要我把神仙穀傳下去,把我扣在穀裏背了幾十年的書,今天全都背完了,當然也該離開了。”


    “之後去哪?”


    “銀鎖欠了朋友一個大人情,要去替她照顧後人。”


    “在什麽地方?”


    金鈴眺望著祁連雪頂,道:“昆侖山一萬八千八百個山腳之一,我也不知道在哪。”


    “還有呢?”


    “到處看一看,我去了一次……昆侖以西的極西之地,美極了。”


    “‘永恆陽光海岸’?”


    金鈴奇道:“多年前的舊事,師父竟還記得?我現在是‘觀者’。”


    “觀者?”


    “隻觀察,不插手。”


    向碎玉閉上了眼睛,感覺到溫暖的陽光像一雙溫柔的手一樣,在他臉上拂過,歎息一聲,道:“替我……到處去看一看。”


    “師父還硬朗著,何不趁機到處轉轉?”


    向碎玉想了想,點頭道:“說得不錯,就叫陸亢龍趕車。”


    風從祁連雪頂上俯衝下來,從它腳下這個世外桃源一般的小山穀裏吹過,又悠悠地往南方去了,它將掠過成片的山峰和山穀,吹過溫暖濕潤的海麵,匯入極地的暴風雪裏,推著飛鳥的翅膀迴到極北之地,然後不知何時,又會吹迴這山穀之中。


    金鈴迴頭望去,見銀鎖在陸亢龍肩上衝她招手,笑容甜得像是化不開的蜂蜜。


    她忽地臉紅起來,彎下身,湊在向碎玉耳邊,低聲問道:“師父……我有一件事,這許多年也沒有想清楚過。”


    “什麽事?”


    “這焚心訣和冰心凝神,師父和二師叔練著當真沒有問題?”


    向碎玉奇道:“能有什麽問題?”


    金鈴道:“我見了銀鎖,一身養氣的功夫便像是白練了,隻一眼就生出萬千思緒,全歸到她一人身上。”


    向碎玉道:“有這樣的事?定然是因為你剛開始練冰心凝神,就碰上了那小混蛋,在你心上早早留下了一個破綻。定是如此,我沒早早將她送走,真是失策,否則不至於……唉,天意,天意……”


    金鈴抬起眼來淺淺一笑,招了招手,銀鎖從陸亢龍肩上跳下,迎著風中片片紅葉,朝她飛奔而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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