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莫加措和普布紮同時收迴目光,對老人微微頷首,而坐在右邊的尼蘭獵則是神色怪異地打量起說話的老蠻人。


    老人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微笑著對他點了下頭,幅度很輕,隻有注意力集中於他的人才能注意到這個細節。尼蘭獵心頭一凜,卻也不動聲色地點頭以作迴應。


    老人名叫綿提達·圖格勒,阿勒斯蘭部附庸家族中圖格勒家的大家主。


    作為五大家族之一,圖格勒家的勢力是阿勒斯蘭部附屬家族中最大的,奴隸和依附的家帳也最多。圖格勒家的男人們曾追隨塔烈汗王,以厄魯塔亞平原為起點,一路殺到伊姆鄂草原,打贏了那場幾乎任何沒有勝算的戰爭,這也是讓他們得以立足於汗王左右的榮譽。


    外族的牧人一直將他們看作是阿勒斯蘭家的左膀右臂,甚至有人以古蠻語稱唿圖格勒家為——“阿勒斯蘭冽布蘭”。


    中洲文意為“雄獅的影子”。


    在塔烈汗王暮年,索爾根剛剛奪下北庭宮的時候,新的汗王立足未穩,而圖格勒家則是五大家族裏第一個站出來表示支持新汗王的家族。


    那時的綿提達也才剛剛繼承大家主之位,位子還沒坐穩,甚至來不及籠絡依附圖格勒家的小家族,但他依舊還是在圖格勒家大會上力排眾議地要支持塔烈汗王最小的兒子索爾根,以致於頂撞了支持自己成為大家主的幾位叔叔們。


    後來在他迴憶的時候,總感慨這一決定是他自己人生中罕見的一次豪賭,而他也如願以償地賭贏了。


    所以,這些年即使大貴族受到了大宮前所未有的打壓,但作為最大貴族之一的圖格勒家仍然是被賜予的土地和奴隸最多的氏族。


    “圖格勒大家主有什麽想說的嗎?”胥莫加措注意到了老人的目光,連忙請手問道。


    大家主抱笑著大王子點點頭,而後輕咳一聲,清嗓道:“各位……”


    眾人紛紛抬眼看向他,就連角落裏玩草根的人也抬起頭,胥莫加措恰好看了過去,隱約中能在青煙裏看見他微微撐開的眼睛。


    那不像是蠻族人的眼睛……不夠兇狠!


    “如今的情況,想來大家也都知道了,北庭已經被那些貪婪兇戾的牧人把持在手,他們裹挾了汗王最弱小的兒子,妄想著要掌控草原最強大的兩支騎軍,以及部族耗費二十年時間打造的狼騎軍,他們不致力於對付東邊的逆賊,反而要對我們這些忠心於阿勒斯蘭家半輩子的家臣趕盡殺絕,毫無疑問,這是一場災難。不該掌權的人掌了權,是對阿勒斯蘭部最強大的血脈的褻瀆。”


    話音起,漸漸壓過周遭的嘈雜。


    老人頓了頓,不動聲色地喘了口氣,眾人疲倦一夜後重新繃緊的神經也得到片刻的休憩,沒人會在這個時候忽視圖格勒大家主話裏的內容。


    “在草原上,牧人們總習慣將我們稱唿為‘草原貴族’,我們都明白這不是一個善名,而是一種誤解,因為無論是在伊姆鄂草原,還是厄魯塔亞平原,又或是在北陸的其他地方,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祖先,攣鞮氏!同為牧人的孩子,為何得到偏見的會是我們,會是坐在這座帳子裏的你們?”


    所有人都沉默。


    “因為我們比他們富有,比他們強大,比他們擁有更多的權利,而他們呢?他們隻是一群被畏懼和貪婪驅使著要不惜一切代價地掠奪我們先祖留下來的財富的偷獵者!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竭力嚐試去理解他們的野蠻、愚蠢,而那些無知的人總是在用極其荒唐的理由為他們愚蠢的行為脫罪,所以他們才會稱唿我們為‘草原貴族’,試圖喚起更多牧人們對我們的敵意!”


    大家主環視一圈,深陷眼窩的雙目迎接了所有人的目光,又或是每個人都在試圖接住他的目光。


    “在我的認知裏,每一個姓氏都是有生命的,我的先祖們為圖格勒家放過牧,牽過馬,鍛鐵、編補、拉弦,忍受過屈辱,有過逃亡,因此才有了圖格勒家今天的地位、土地、牛羊和效忠我們的武士!”


    “在座諸位的先祖又何嚐沒有過這些經曆?”綿提達振臂一問。


    有人已經站起來,咬著牙酒麵漲紅。


    綿提達對上那些神色激昂的貴族們的眼睛,微微點了點頭,“那些想要孤立我們的人編造了各種各樣的理由汙蔑我們,可卻從來沒有提起過我們的先祖對這片土地的貢獻,他們的眼裏隻剩下家族對我們這代牧人的迴報,野蠻而又無知地忽略我們先祖曾經為部族的付出。”


    角落裏的人悄悄站了起來,雙手微微抬起,掌麵遙對,但躊躇間又悄然放下。


    他想要鼓掌。


    他覺得隻要自己這麽做了,那麽圓頂下那些漲紅著臉的蠻人都會沸騰起來,這就是他來到這裏的目的。然而,圖格勒大家主話語中傳遞的意思卻逼迫著他放下了手。


    他們立場不同。


    “太陽從天空的盡頭升起,在另一個盡頭落下,又在大地的深處繼續行走,直到重新迴歸到屬於它的起點。它就像是一個不留痕跡卻無比耀眼的光輪,周而複始地在天地間徘徊,照亮了我們的世界,藍天和白雲也因此能夠看著我們初生的模樣。”


    老人緩緩抬手,環比作圓,而後橫著虛揮,仿佛撥開了一朵看不見的雲,“沒有人不曠心於藍天和白雲,正如我們所渴望的自由和公平一樣,但就像我說的,連太陽都做不到始終高懸長空,更何況是我們這群在大地上仰望它的牧人呢?”


    “對於我這樣老的人來說,圖格勒家就是我的全部,是我生命裏唯一的太陽,它會升起,然後落下,墜落到大地的背麵,但我毫不懷疑它最終仍會再次升起,用它的光輝丈量圖格勒家的每一寸土地,這也是我存在的意義。”


    “在我年輕時,我以為圖格勒家正處在天空的最高處,那是藍天白雲的中心,是家族恩賜它的孩子最多的時候,可它落下的速度遠比我想象中的要快得多得多,快到我還沒有認真地去感受它的溫度,它就落下了。在我沒有注意到的角落裏,一群妒忌、貪婪的人用繩索把它從天空拉了下來。他們把本該屬於圖格勒家的一切都從天空中扯了下來,現在卻要冠以山丘之名,將它埋葬。”


    “孛訶班紮、丹蘇勇、吉達、……”大家主環視一圈,濁目隨聲而動,掃過每一位貴族的麵龐,他目光深邃,麵色峻靜,在場的人或與他相視,或在垂首間咬牙握拳,少有人不為他的話而有所感觸,因為被拉下來的家族不僅僅隻有圖格勒家。


    還有那些被汙名為貴族的牧人!


    “在我的一生中,這還是第一次需要你們的幫助。”大家主微微頷首,掌壓胸膛,比作蠻族敬意的禮。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整肅衣飾,筆直如刀,三位王子也站了起來的,座下的馬紮被他們直起來的腿窩頂住後翻,聲響突兀,但眾人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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