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鐵遊騎本陣的馬隊正在向南疾馳。


    阿木爾俯身在馬背,緊緊鎖住眼皮,輕薄的袍子在空中獵獵作響,風聲如刀般淩厲,仿佛能隨時都要把他飄零的發梢割碎。


    駕馬的武士也俯下身,剛好將他環住。


    他感覺胸口有些悶,錦袍的束帶在風壓中不斷將他向後扯,勒得他難受極了。


    馬背也極其顛簸,他的雙腿夾不住伊姆鄂黑馬的闊背,哪怕是緊緊纏在手間的韁繩也無法讓他懸著的心平穩下來,好像陰影裏隨手都會伸出一隻黑手把他從馬背上甩下去。


    他突然想起了那隻穆白小駒,它被留在了馬戈河的營地裏。


    哦對,還有海瀚。


    如果敵人都已經殺到伊姆鄂草原的腹地,那馬戈河南岸的營地會不會也遭到了襲擊?


    海瀚……他怎麽樣了?


    阿木爾緩緩睜開眼睛,可緊繃的神經仍沒有完全放開,眼簾裏不斷閃動著墨綠色的草屑、高聳且透著微光的天空,還有身前劈開逆風的騎兵護衛。


    但這些都沒有進入到他的世界,所有他能看得見的東西一點也映不進腦海裏。


    這是他第一次體會到戰馬的兇烈!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他聽見了一陣頻率不同的馬蹄聲。


    “黎羊!”熟悉的聲音驟然響起。


    “老師?”阿木爾的身後傳來黎羊的聲音。


    阿木爾顫巍巍地向後看了一眼,一道黑色的馬影疾切而入。


    “還能再快點嗎?”顏薩姆驅馬越過半個身位。


    “已經是極限了吧。”黎羊嚐試著雙膝發力,胯下的黑馬忽然感覺到腹側的擠壓,不由地加重馬步的力量,沉沉的吐息聲驚醒了馬背上出神的孩子。


    阿木爾猛地一顫,黎羊頓時嚇了一跳,攥著韁繩的手一緊,微微後扯,黑馬邁開的步子似乎停滯了一瞬。


    就這一會兒,顏薩姆就越過了他們一個身位。


    “不能再快了!”黎羊感受到了懷中孩子的顫抖,連忙高聲向前方的顏薩姆喊:“顏薩姆!追兵來了嗎?”


    “不知道。”顏薩姆慢下一些,鐵麵下看不出神情變化,“後麵的火光消失得差不多了,別貴木沒有攔住他們。”


    “那怎麽辦?”黎羊著急問。


    “如果別貴木敗了,憑我們現在的馬速不可能甩開科隆真的騎兵。”顏薩姆沉吟道。


    黎羊臉色一變。


    他直勾勾地看向黎羊,聲音威嚴而又低沉,“阿勒斯蘭的血絕不能從我們手上流失,你把阿木爾帶好了,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迴頭,剩下的交給我們!”


    話音剛落,黎羊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迴複,就見顏薩姆猛地揚起韁繩,狠狠甩在馬背上。


    戰馬吃痛,大步向前猛衝。


    轉眼間,阿木爾和黎羊就看不見他的身影了。


    而在陣前,兩位當先的百騎長聽見了身後的唿喝,驚訝地迴望,正見黑暗中疾馳而來的夜鴉首領。兩人相互對視,正猶豫著要以什麽樣的稱謂問候,就聽見後者狂雷般的暴喝如拍岸的浪一般襲來。


    “具力斜、拉曼!傳令下去,讓騎兵把剩下的火都點起來!”顏薩姆大喝。


    “點火?”兩位百騎長怔了怔,現在點起火把豈不是活靶子嗎?


    在他們看來,憑借伊姆鄂草原的遼闊和戰馬過人的夜視能力,他們完全有機會甩開身後隨時可能出現的追兵。反之,如果點起火來,敵人就會像飛蛾般撲來,以現在的馬速來看,就算有火把照明也根本甩不開啊!


    顏薩姆暴喝道:“讓隊尾的把火丟下!把敵人點亮起來!”


    他沒有過多解釋,繼續下令。


    “按我說的做!快!”


    騎軍正在向南而行,但左翼麵東,那是敵人所在的方位。其實在別貴木率領的騎軍火光消失的那一刻,顏薩姆就已經作出了決斷。


    首先,敵騎已經突破了別貴木卡在東麵的防線,正向他們的左翼攔腰斬來,這是難以避免的。


    其次,黎羊帶著阿木爾,馬速根本快不起來,如果一昧地摸黑南行,一支戒備森嚴卻提不起速度的馬隊一定會成為敵軍絞殺的目標。


    所以,現在絕不能再向南一步,而是要向北,去和鐵遊騎的大部匯合!


    “隊首向右側!跟緊我!”顏薩姆揚刀高喝。


    兩位百騎長猶豫了一下,咬了咬牙,兩人齊齊扯住馬繩,馬步減緩。


    “全軍右切!全軍右切!”


    “點起火,隊尾把火留下!”


    他們慢了下來,不斷地重複大喊,鐵遊騎魚貫而過,紛紛遵照他們的軍令。


    黎羊和阿木爾也穿過了兩位百騎長,在聽見他們喊的“點火”和“右轉”時,黎羊目光猛地一縮,他第一時間便覺得這個命令匪夷所思,但眼下沒有時間容他細想。


    他隨後便反應了過來,這樣奇怪的命令像極了老師的手筆,也就是夜鴉首領顏薩姆。


    武士們將火把一一拋下。


    戰馬齊齊向右側傾斜,武士夾緊馬腹,裸露在外的肌群棱角分明,草原的狂野和兇烈在此刻完美地彰顯了出來。


    火光泛濫,阿木爾驚訝地看著麵前蕩起的蒼煙,他緊張地閉眼,瞬間就穿了過去,像是撕開一層層暗紅色的薄紗。風聲好像弱了,連同他的唿吸聲一起被劇烈的心聲淹沒,透過卷起的塵砂,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清武士們策馬轉向的姿態。


    他座下的馬身也右傾,卷在腕口的韁繩扯動著他的手臂,一道血痕隱隱浮現,而他卻毫無覺察,心砰砰地跳,仿佛全身上下的一切都投入到了這一場原野追逐之中。


    拋在隊尾的火把點亮一片原野,但火苗不斷熄滅,似乎有巨浪侵蝕火海,就在鐵騎的蹄風裏。


    青色馬影驟然殺出,風原鐵騎追來了!


    “向右!向右!向右!!”


    顏薩姆還在喊,風原鐵騎的碖坷也在喊。


    “他們來得好快!”隊尾的鐵遊騎震驚地喊道。


    兩軍相隔僅百米有餘,他們甚至已經能看見彼此的刀光。


    風原鐵騎裏突然響起一陣高唿。


    “貼上他們的側翼!”碖坷大喊。


    風原鐵騎來得極快,他們目標明確,順著鐵遊騎踩踏過的痕跡追趕而來。出於種種原因,這支鐵遊騎難以達到全速疾馳的狀態,比如那些馱著兩個人的戰馬。


    此刻,就在鐵遊騎陣中。


    阿努拉正緊緊伏著馬頸,側目間透著無比濃烈的震撼,不僅僅來自於策馬奔騰的狂野,還有依稀迴蕩的熟悉的言語——布蘭戈德語。


    這是他部族的語言,他意識到追趕而來的騎兵是他父親麾下的武士,可孩子的臉上卻沒有半點興奮,反而更加地害怕了起來。


    他不知道這些風原鐵騎是來殺他,還是來救他的,然而這些似乎都不重要,他現在隻覺著渾身要炸開了一樣,坐在草原最強的戰馬上,即使身後有武士執韁,也無法阻止劇烈顛簸對他的傷害。


    風聲獵獵,大地震顫。


    他閉上眼,不去想這一切。


    可刀光怒吼並沒有隨他的思緒一起停下,兩翼的鐵遊騎目光灼灼盯著不斷迫近的風原鐵騎,武士們單手馭馬,另一手的彎刀已自成揮斬之勢。


    交鋒一觸即發!


    下一刻,金鐵交鳴,火花在兩翼各處迸濺。


    “切入他們陣中!拿下索爾根的頭顱!”碖坷放聲大喊,喉間迸發的嘶聲猶如失去理智的瘋子想要殺死刻骨的仇人。


    “斷後!斷後!”顏薩姆帶馬繼續右轉,眼角餘光正好落在騎軍右翼,他看見了鐵遊騎與風原鐵騎的交鋒。


    “我去斷後!”一名鐵遊騎突然暴喝,從整條右翼的中心突然斜馬殺出,正是留下的百騎長之一,拉曼。


    顏薩姆兩眼微眯,沒有多說什麽。


    “跟我來!咱們殺出去,把這群鷹崽子折了!”拉曼領著十幾名鐵遊騎催馬而出,跟著為首的騎兵急刹兜轉,馬首直麵陰影中翻湧向前的青色浪潮。


    風原鐵騎看見了突殺而來的鐵遊騎,護衛兩翼的武士連忙切出迎敵。


    拉曼高高揚起彎刀,話音在顛簸中上下起伏,“伊姆鄂草原不是這群鷹鷲的天下,打起勁,瞄著他們的頭顱!叫他們看看,阿勒斯蘭的碩馬和彎刀到底是有怎樣的勇武!”


    鐵遊騎們也在高喝,在顛簸中熱血翻湧,徑直就撲向那一片的青馬鐵兵,瞬間就衝開了風原鐵騎的阻攔。而在內側的風原鐵騎正要切入敵陣,卻突然聽見正前方傳來怒吼,轉眼一看竟是黑馬踏地而來。


    “小心左翼……還有前麵,兩邊都有鐵遊騎!”風原鐵騎中忽地升起一陣騷動,顧不上對首功的渴望,為首的百騎長反應極快,高唿著猛撲上去。


    交戰中,刀光嗖地落下,一匹極碩的青馬撞上鐵遊騎,黑馬被震得步子一亂,幾步之後便跌倒在地。


    風原鐵騎的馬甲發揮了作用,內側雜糅的草團阻絕了大部分反衝力。那匹碩壯的青馬仍在向前,馬背上的武士神勇無比,揮刀間接斬下三名鐵遊騎的武士。


    他神勇如遊龍,瞬間頂住阿勒斯蘭武士的衝勢。


    “向前!把他們全部攔下來!”他停刀,青馬一滯,是碖坷的聲音。


    難道他們的統領?


    拉曼聽見眼前的布蘭戈德武士的聲音,雖然不明白他在說什麽,但看這指使人的樣子……應該不會有錯,他就是這支風原鐵騎的統領!


    拉曼蕩開來襲的彎刀,撇下糾纏的敵騎,轉馬直撲碖坷所在的地方。


    刀風淩厲,碖坷大驚,下意識舉刀橫於眼前。


    “叮!”雙刀交刃,碖坷的刀被壓了下去,拉曼大喝一聲,刀身又下壓幾分,漆黑麵盔底下是一雙怒目,直視著碖坷的眼睛。


    就在兩人僵持之際,數道刀光閃過!


    拉曼突然一個恍惚,半個人飛向半空,風原鐵騎的護衛及時趕到,切開了他的胸膛。


    腸子衝破血泡溢出,潑灑在碖坷的麵甲上,濃腥的氣味瞬間撲滿鼻梢。可他絲毫不覺得惡心,反而在麵甲下露出一道無人能見的狂笑。


    “統領!”風原鐵騎收刀,目光灼灼盯著碖坷。


    “幹得好!”碖坷猛扯韁繩,青馬前蹄微微上揚,“給你記一功,迴去了請主君給你賞賜。”


    “謝統領!”


    “別太興奮了,要活著迴去!”碖坷大喝,可自己卻在長笑,“哈哈,這才是武士的歸宿,繼續,不要停!拿下索爾根的頭顱,我們就是首功!首功!”


    “切進去,找到索爾根!”


    青馬鐵甲發出劇烈的錚鳴,脫韁似的怒吼從武士嘴裏衝出,他們撞開鐵遊騎的側翼,斜切入陣心,期間人仰馬翻,不斷有悲鳴和咆哮。


    雙方用著同樣的刀,卻是不同的甲胄。


    在數百個交鋒中,鐵遊騎的刀都鈍住了,隻能在鐵甲上留下幾道深淺不一的白痕。


    風原鐵騎呈破竹之勢切開了鐵遊騎的守禦,不斷逼近阿木爾所在的地方。那裏的火光最濃,三四路切進來的風原鐵騎都在朝那個方向突破。


    “阿木爾!抓住繩子!”黎羊怒吼著,單臂環住阿木爾,腕口韁繩纏繞,右手拔出彎刀。


    阿木爾緊緊抓住繩子,手臂不住地顫抖起來,馬背的顛簸越來越強烈,幾乎要把他掀起,可黎羊的手臂將他壓了下來。


    他無法思考,眩暈和腹部被擠壓的疼痛充斥腦門。


    黎羊咬著牙,也顧不上王子的感受,身後吼聲和哀鳴越來越近,有人在為鮮血噴湧狂嘯,而有人卻在冰冷中失去最後的聲音。


    “保護殿下!”黎羊用盡力氣大喊。


    拱衛四周的鐵遊騎猛地散開,催馬奮刀向來襲的風原鐵騎。


    馬背上的守護與衝陣殺敵同樣值得榮譽之名,無需更多言語的激勵,阿勒斯蘭人對汗王的敬意還遠遠沒到墜落的時候,他們的忠誠正處鼎盛,僅僅隻需要一個理由,他們就能把命都舍下。


    “把這群卑賤的鷹驅趕出我們的草原!”顏薩姆催馬趕來,暴喝著揮刀。


    這位夜鴉武士的首領飛速切入戰場,快刀掃過欺近的敵人,他穿行其中,如入無人之境,沉浸數十載的刀術馬術展露無遺,傾力揮灑上一代夜鴉武士最後的殘暉。


    十餘位鐵遊騎轉首跟隨他,一時間竟直接斬斷了突進陣中的風原鐵騎。鐵甲有隙,鐵遊騎的刀落入其中,他們開始反擊了。


    “哈哈!”顏薩姆放聲長笑,拔出刺入敵騎脖頸的彎刀,濃稠的血順著刃口滑落在他的腿上,護住大腿的鐵片被血浸潤,滲透進皮革的綁布。


    短暫的接壤之後,兩軍騎兵相互穿插,他們彼此錯過,卻總會在第二時間遇上迎麵而來的刀刃。


    但雙方目標都很明確,一方保陣心,另一方突。


    於是,滾滾塵煙的混亂之中,風原鐵騎大部從雲煙殺出,直撲向那支被鐵遊騎拱衛的逃竄騎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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