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旗林立,天地的盡頭陰影攢動,肅殺之意如剛出爐的鐵刀一般從武士的目光中流出,通天的火光似潮水般在原野漫開。


    為首的武士策馬而行,麵容剛毅,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灰蒙蒙的曠野。數不盡的青馬鐵甲披著布袍,從四麵八方不斷湧來,匯入這股青潮之中。


    交匯後,騎兵們放緩馬步,緩緩地跟在騎軍之後,像是原野上閃爍的紅色光斑聚集在一起,如燃燒的箭鏃向西而進。


    他們騎乘厄魯塔亞的青馬,披著風原鐵騎的軍章。


    他們從厄魯塔亞平原而來,越過亞述草原,四散在伊姆鄂草原的東部。


    他們在遊蕩中看見了低掠而過的紅嘴山鴉,遵循著蒼青雄鷹旗下的約定,扶起盤地的青馬,追隨著山鴉留下的痕跡來到這裏。


    紅嘴的山鴉們也看見這些外來者,尖嘯著迴應。


    時隔五十五年,伊姆鄂草原上終於再一次迎來了東部的騎軍——風原鐵騎。


    上一次殺入到北庭宮的東部騎軍是阿勒斯蘭的鐵遊騎,他們在這片土地上逆勢擊潰了牧馬軍騎。而這一次,攻守易勢,汗王索爾根高坐於北庭的大宮裏,鐵遊騎盤踞在北陸的中心,阿勒斯蘭人等候著叛逆的到來。


    但這一天,來得太過突然。


    “將軍,快到了。”青馬武士提步至陣首,策馬於為首騎兵的身側。


    “嗯。”雷虎輕應了一聲。


    “將軍?”武士眉頭微蹙,眼裏透著幾分擔憂。


    “什麽事?”


    “沒覺得這一路太順了嗎?”武士掃過四周,空空如也。


    雷虎默默地點了頭,卻沒有多說什麽。


    雖然伊姆鄂草原極其遼闊,就是化作飛躍雲端的蒼鷹也無法一覽究盡,任何一個部族想要徹底掌控這片草原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這裏畢竟是黑鬢馬的家園,鐵遊騎的規模想要巡防整片草原不是難事,他們是阿勒斯蘭的眼睛,汗王對伊姆鄂的掌控雖達不到極致,但卻從未鬆懈過。正如那名騎兵所言:這一路太順了。


    順利得讓人覺得有些不真實。


    見將軍沒有迴應,武士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地道:“將軍,雖然我部的武士們都有隱匿成流浪者或偷獵者,但……伊姆鄂草原平白多了幾千人,鐵遊騎不可能沒有覺察。”


    “覺察了又怎麽樣?”雷虎與武士對視一眼,目光透著一絲狠意。


    武士眉頭微蹙,麵盔下沒有迴應,隻有低低的鼻息。


    “並不會怎麽樣。”有聲音從身後傳來,“鐵遊騎發現異樣後,他們的巡騎會上報給十騎長,十騎長又要報百騎長,再到統領。身為統領,並不是所有異樣都要直接上報給索爾根汗王。為避免做無用功,他們會先吩咐下屬的騎兵探明情況,再根據情況進展的程度決定是否上報。如此一來,短期內任何有異樣的信息都會軍隊內空轉。”


    那聲音頓了頓,又繼續傳來。


    “草原上有千千萬萬無家可歸的牧人,突然有幾千人湧進一片地方的事情並不是沒有出現過,就算鐵遊騎的巡騎發現了有風原鐵騎混入了伊姆鄂草原,阿勒斯蘭人也不會選擇立刻停止遊獵。草原大會的約定一直都是他們所推崇的東西,沒有見到我們的刀刃,他們不會做出任何違反約定的事情。”


    “另外……索爾根汗王的勇氣並非隻是說說而已,其神勇就連我們中洲的將軍都欽佩不已。這是陽謀,當汗王的問責傳達到布蘭戈德部的大帳時,恐怕一切都已塵埃落定。”


    武士扭頭向後看去,一位身披布袍的騎兵靠了上來,還不等他嗬斥,布袍騎兵便卸下了麵盔。當武士看清騎兵的長相後,話音頓時卡在喉間。


    “中洲人?”武士驚疑一聲。


    “正是。”騎兵微微一笑,他的麵頰相比草原牧民要細膩得多,沒有生於荒野般的粗獷,更多的是一種整體上的和諧感,笑起來讓人覺得倍感親切。中洲人笑起來一向如此,大多都比較親切。


    但蠻族人並不喜歡看見中洲人的笑容,因為在草原上流傳著這樣一句話:當你對一位中洲來的商人露出笑容時,他也會衝著你笑,然後把手伸進你的錢袋子裏,並教會你如何體麵地空手而歸。


    “你是?”武士並沒有退讓,而是緩了緩馬步,橫在中洲人與雷虎之間。


    “在下大虞右北平郡守參事、燕北侯欽使寧淮,請見雷虎將軍。”騎兵在馬背恭敬地行拜禮,垂首等待。


    “碖坷,讓他上來吧。”雷虎淡淡地說。


    “是。”武士扯開韁繩,惡狠狠地掃了騎兵一眼,最終還是讓出道來。


    寧淮策馬往前,路過武士時不忘笑著點頭致意。


    “參見將軍。”寧淮再次一拜。


    “不用做這些,北陸沒有這種規矩。”雷虎擺擺手。


    “中洲有,寧某不敢怠慢。”寧淮抬眼,歉意道。


    雷虎沒有停馬,隻是默默地望著遠方,而寧淮就在一旁策馬跟隨。在他們的身後,整支騎軍愈發凝實,清一色的灰袍、青馬。


    無形的肅殺之意漸漸蕩開。


    寧淮終於忍不住偏頭看了一眼身後翻湧如潮的騎軍,目中平靜逐漸消散,肅殺的氣氛壓抑得讓他不由地一陣心慌。


    臨陣之軍,這是很多人一生都難以見到的場麵。


    北陸的戰爭,要遠遠多過中洲。大虞軍隊的出營大都是操練和演兵,極少有像蠻族騎軍那般充滿殺氣的軍隊。換而言之,中洲已經和平太久了,大虞軍隊戍守的邊疆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血與火了。


    沉默地前行中,山鴉的身影也漸漸稀少,給陰雲騰出了空間。


    “將軍,山鴉已至多時,就要過約定的時間了。”良久,寧淮低聲提醒。


    “再等等。”雷虎收迴目光。


    寧淮眉頭微蹙,心覺不妥,卻也沒有再多說什麽。他迴首再一次掃過身後的騎軍,感覺到的卻不再是攝人心魄的肅殺之意,而是濃得散不開的沉寂。


    像是赴死之人最後的感傷。


    這裏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他們踏上這片本不屬於他們的土地是為了什麽,也都清楚他們將要麵對的是什麽——鐵遊騎,草原近五十年來最強大的騎軍。而他們隻有不到三千人,單單隻是對比就讓人感到一絲絕望。


    另外,這些騎兵幾乎都不知道他們還有盟友,他們都以為是要孤軍麵對鐵遊騎,隻有寥寥幾人知道還有誰將要和他們一起麵對汗王的擁躉。


    “將軍是打算等貴部的盟友們與鐵遊騎廝殺了之後再去收拾殘局嗎?”寧淮語氣漸寒,毫無顧忌地道。


    “你們的謀劃中……也有算到北原大亂?”雷虎麵無表情地問。


    “北原之事的確超出了我們的預期,這是我們謀劃不力,但蒙尼爾主君的誠意仍在。”寧淮說,“不減分毫。”


    “誠意?”雷虎麵色一抽,冷冷地說,“他答應我們的三千北甲騎已經全部撤迴葉尼賽平原了,我可沒有看到他的誠意在哪裏?”


    “北原的狼群不正是蒙尼爾主君的誠意嗎?”寧淮微笑道。


    “狼群?嗬!”雷虎臉上掛著一絲慍怒。


    “還請將軍以大局為重,蒙尼爾主君對此番謀劃的期盼不亞於我們任何人,北原之亂是我們都不願看到的局麵,若是不及時遏製,巴爾瓦蓋部南下的路線將被逆民切斷,甚至是……雪狼騎的反咬。”


    聽到雪狼騎,雷虎不禁沉默了下來。


    雪狼騎,草原大會六主部之一卡瓦絳戈部的本部騎軍。


    卡瓦絳戈部是六部中最古老的部落,甚至可以追溯到草原大會成立之初,迄今為止至少有310年的曆史。其地處北原東部的冰狼原,本部營寨建於穆羊河河畔,河水從中心將營寨切成兩半,是一條貫通整個北原的長河。


    北原東部,就草原大會主部的分位而言,這個位置西臨巴爾瓦蓋部,南接布蘭戈德部,而東麵和北麵分別是東野山脈的北原雪山。


    “將軍常年與雪狼騎打交道,定然比在下清楚其中利弊所在。”寧淮說。


    雷虎眉頭微蹙,本想要繼續抱怨巴爾瓦蓋部的決定,可轉念一想卻又無從反駁。


    若是在此之前,兩部對卡瓦絳戈部是合圍之勢,外圍所設立的明哨暗哨幾乎鎖死了雪狼騎的所有路線,任何風吹草動兩部都能快速收到,以此做出反應。


    可一旦北甲騎和風原鐵騎與鐵遊騎開戰,那麽他們的本部都將暴露在雪狼騎的鐵蹄下,就算有斥候的信息,他們也難以及時從對阿勒斯蘭的戰爭中抽身,其中的風險不言而喻。


    寧淮見其一言不發,也不在意,輕笑著繼續道:“不過將軍也不必過多擔心,卡瓦絳戈部是草原上最古老的部落之一,其存在可追溯到草原大會之前。如此長久的部落,其族民想來是有超乎常人的謹慎,因此……隻要我們能在伊姆鄂草原上截殺住汗王的馬隊,冰原的藍鬢馬就不會離開穆羊河半步,甚至會進一步履行我們與他們的約定——出兵依馬北草原。”


    碖坷策馬在一旁,聽得有些心悸。


    “將軍,是到要全力以赴的時候了。”寧淮壓低了聲音,認真地道:“布蘭戈德在我們中洲文裏是鷹的意思,科隆真主君亦是如雄鷹般的男人,當我們向他闡明此行責任之重時,他毫不猶豫地就提起了您的名字。貴部的主君大人告訴我們,您就是我們要找的人,您的冷靜、堅韌正是我們最缺失的部分!”


    雷虎臉色微變,垂眼似在思索著什麽。


    “將軍,我清楚您的顧慮,風原鐵騎的武士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是貴部最珍貴的資源,我也與您一樣,都不希望他們任何一人有所損傷。”寧淮長歎一聲,其捶胸頓足之態就連碖坷都看得目瞪口呆,“可遺憾的是,由於大虞皇族的禁令,侯爺無法派遣軍隊與貴部並肩作戰,但我們已將幽北、冀安兩州最好的甲胄盡數贈予貴部,燕北侯府與鷹部的關係已經達到了三關內外千年來罕見的誠善。”


    寧淮再次長拜一禮,抬首後卻不再多言,而是等待著蠻族將領的迴複。


    雷虎迴頭直視他的雙眼,輕輕將蓋在腿上的麵甲提起,緩緩嵌入鐵盔。


    寧淮正對著他的目光,卻是毫不避讓,眼神裏沒有了中洲謀士固有的沉靜,而是多了幾分蠻族人才有的狂放。這位中洲的文人竟被蠻族武士的眼神所感染,對戰爭的渴望壓過了畏懼和忌憚。


    他們要啟程了!


    “摘袍!”雷虎放聲高喝,翻手將肩扣扯下,布袍被揚在空中。


    沒有想象中的唿喝,唯有火光閃爍而後熄滅。


    風原鐵騎的武士們齊齊摘拋布袍,原野的青潮頓時消失,被一幅麻黃色的大幕蓋在底下。


    “起勢!”他喊出了蠻族騎軍最古老的奔襲戰法,未見敵而馬步先起。


    風原鐵騎從遮天的黃幕下切出,如尖刀般刺入草原的中心。


    “迴去吧中洲人,這不是你們的戰場!”蠻族將軍在俯身前留下了一句話。


    寧淮緊緊扯著手裏的韁繩。


    話音之後,厄魯塔亞的青馬從他身旁魚貫而過。無人高唿,唯有馬蹄聲的震蕩不絕於耳,他的手就要拉不住胯下狂躁的烈馬,連同他的心也要從胸腔脫離,奔赴向荒蕪的戰場。


    馬蹄聲漸細,寧淮終於清醒,目光緊鎖在遠處翻騰如龍的塵煙中。他在顫抖中輕輕地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直到壓住了遠處餘留的馬蹄聲。


    然而,他內心的躁動依舊無法平息,有哪個馬背上的男人不渴望在金鐵交鳴的沙場縱馳奔騰,可正如雷虎臨行所言,那裏並不是屬於他的戰場,北陸的草原還不是中洲人可以主宰的天地。


    寧淮用力扯開甲胄領口,唿吸終於順暢了。


    “北陸蠻騎,皆天下驍銳。這關外,終究是沒有我們容身的地方啊……”他策馬迴首,馬步踏過散落的布袍,目光遙遙指向陰雲下的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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