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大虞燕北侯上君賜贈給我們的玉符!”牞厷爾翻身上馬,高聲向極遠處喊道。


    “在離開營地前,也許你們都不知道這一次出帳是為了什麽!或許你們在馬市裏聽說過大虞這個地方,那是在中洲,是中洲人的家!或許你們對中洲人的印象都……不算上佳,但你們要記住,中洲不僅僅隻有商人,還有和我們一樣的武士!上君,中洲幽北的武士,承諾要幫助我們在亞辛平原上建立起屬於我們自己的部落!”


    屬於我們自己的部落?


    離得近的灰袍武士們不可置信地看著老人,人群中甚至有人驚叫了出來。他們是草原的流浪者,是一群被拋棄的、無家可歸的人。


    但並不是他們想流浪,而是無法擺脫命運,他們也想要擁有屬於自己的土地,但這真的很難。


    草原上已經找不到一寸可以讓他們建立家園的土地。在北庭宮的大廳盡頭,一幅上百張羊皮縫合而成的地圖被懸置在王座後麵,那幅地圖上勾勒出了整個北方大陸,所有的土地都已經被劃分成了一塊塊線條分明的地界,每一塊地界都象征著一個部落,他們隸屬於草原大會,是受到牧馬軍騎庇護的部落。


    這也是流浪者們無法建立起家園的主要原因:他們沒有合乎法令的土地。


    可現在,大首領居然說上君會幫助他們建立家園中洲人要在北陸為了一群流浪者對抗草原大會?


    這……可能嗎?


    “現在是時候告訴你們,我們來到莫爾湖要做什麽了!”


    周遭突然安靜,老人的聲音如同破曉的利劍穿透了陰沉的天。


    “在依馬北草原的最南邊,馬戈河的南岸,出現了一座營帳,是阿勒斯蘭的騎軍為了遊獵所搭建起來的,是臨時的!”


    “我……很感激索爾根汗王給予我們的庇護,他曾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給予我們過冬的糧食和茅草。阿勒斯蘭的鐵遊騎曾數次幫助我們擊退草原的劫掠者,如果沒有他們,也許我們早已死去。”


    聽著牞宏爾的話,曹孝元在一旁不由地皺起眉頭。但下一刻,又解開了眉鎖。


    “但是!這並不是出於他們的善心,而是利益!我們每年南下馬市換取到的珍寶,有一半都要上貢給阿勒斯蘭的貴族,剩下的一半中又有一大半要上貢給北庭宮、上貢給草原大會!這麽算下來,我們還能剩下什麽?我們的命都是我們自己賺出來的,都是我們一步一步走出來的!與阿勒斯蘭部,與鐵遊騎和索爾根這些人有什麽關係?二十八年前的庇護協議,我們已經履行了,可他們呢?”


    “他們把我們當羊羔一樣戲耍,我們要的庇護不是像狗一樣一輩子都在為他們的貴族賣命,而是一塊土地,一個部落,一片屬於我們自己的家園!這有錯嗎?”


    “依馬北草原是如此廣袤,可他們寧願留作玩樂的獵場,也不願意分出一小片草地給予我們搭起像家一樣的帳篷。”


    “我在草原上流浪了一輩子,一生都走在同一條路上,那是一條從北到南、再從南到北,不斷重複的路。有時我甚至覺得自己用不著引路標,也可以將這條路從頭走到尾。現在我已經老了,快要死了,可‘灰衫’還是沒有一個能紮住腳跟的地方,連一個像樣的……篝火都沒有。”


    “我也想坐在帳篷前,搭起石堆,聞著火烤的糞香,嘴裏塞滿油膩的肉脂。春天帶著羊羔去草原放牧,夏天在草地上聽著獺子的叫聲,秋天和女人們一起織被褥,冬天一起在溫暖的帳子裏聽外麵刮過的風。”


    “可我已經老了,這樣的願望早就沒那麽強烈了。但你們不同,今天能來到這裏的你們,都比我要年輕。你們的人生不該重複在那條南來北往的路上,不該永遠流浪在這片寒冷的土地上,更不該隻是為了一時的安逸而放棄建立新家園的理想!”


    “現在,一個機會擺在我們麵前!一個亞辛平原上建立新家園的機會,那個地方你們都去過,甚至有不少人曾經在那裏有過部族。這樣的機會你們……要不要?!”


    “要!”


    人群中有人立刻高唿起來,似乎是預謀已久的捧場。


    “在南邊,索爾根將會倉惶地從大營裏出逃。而我們的盟友,東部草原的風原鐵騎,北原的北甲騎都已經在路上了。我們要做的就是拖住索爾根的騎軍,這就是我們為新家園所需要付出的代價!”


    拖住索爾根的騎軍?


    歡唿聲戛然而止,幾乎所有武士都愣在了原地。索爾根是當今草原的汗王,而他的騎軍……不正是赫赫有名的鐵遊騎嗎?拖住鐵遊騎?


    這是要做什麽?


    “怎麽,怕了嗎?”牞厷爾並沒停止話音,隨著原野突然的寂靜,他的聲音在這一刻更顯洪亮。


    怕?怎麽會呢,畏懼是任何一位蠻族武士所無法容忍的劣性。


    出於本能的,任何人都會有畏懼的東西,但蠻人好勇,無畏、無懼是他們從血脈裏繼承下來的東西,足以克服大多數出於本能之後的恐懼。


    武士們看向他,眼神裏透著淡淡的怒意。


    “想想你們帳子裏的女人和孩子!”牞厷爾毫昂首高喊,不在意眾人的目光。


    曹孝元就站在他的身後,隻感覺馬背上的老人在這一瞬筆直的仿佛撐起了整片天。


    “將草原的汗王視為敵人,這很可怕很艱難。我也和你們一樣,也會感到害怕!但,阿勒斯蘭的牧人食言了,他們答應給我們的土地,讓我們建立自己的部落,但他們卻背叛了他們自己定下的誓言,他們背叛了我們!”


    “難道我們連抗議的勇氣都沒有了嗎?連站起來反抗的勇氣都沒有了嗎?還是說,你們打算一輩子就過著跪在地上乞求他們的生活?”


    “你們是這麽打算的嗎!”牞厷爾的聲音透過大地和天空,就連遠方的鳥鳴都仿佛是給予他的迴應。


    “不是!”群情激憤,灰衫的武士們甚至拔出了刀!


    刀光如海波般粼粼浮閃,看得蓑衣侍從們心底生寒。


    “正因為我們要麵對的敵人是汗王,草原的獅子!我們才有資格在北陸的曆史上將名字留下!”


    “現在,我們是灰衫,草原的流浪者!但在未來,我們一定會留下屬於自己的名字,那是一個部落,一個新的家園,同樣的叫作——灰衫!但不同的是,我們不再是流浪的灰衫,而是立足於草原大地的灰衫。正如伊姆鄂草原的阿勒斯蘭、厄魯塔亞的布蘭戈德和楁索沃草原的賀蘭部一樣,曆史一定會記住我們,亞辛平原的灰衫部!”


    “亞辛平原的灰衫部,就是我們的未來!”


    人群依舊寂靜,曹孝元就站在後麵,忽然感覺心髒猛地跳了一下,好像有什麽東西要從胸口衝出來。


    來了!


    那股悸動,仿佛是一幕已經排演好的話劇,在英雄振臂高唿之際,台下的眾人唯有歡唿與掌聲相贈!


    “灰衫!灰衫!……”不知道是誰先大喊了一聲,整片天空都開始躁動了起來。


    草原在震顫,人潮翻湧了起來,鼎沸的人聲從近及遠又由遠向近,不斷在原野間迴蕩。


    震耳欲聾!


    中洲來的侍從們忍不住捂緊耳朵。


    曹孝元筆直如劍地麵向馬背上的老人,濃濃的敬意油然而生,甚至想要揮舞起手臂為這些蠻人歡唿。他不再懷疑蠻族人的決心,甚至感到一絲恐懼,好像是要後悔與這些在他看來有勇無謀的大個子合作。


    就連一個流浪者團體都能有如此凝聚力,更何況是那些大部落呢?


    他感覺自己似乎低估了北陸的蠻人,在今日之前,每當他想到北陸時,腦海裏永遠都是蠻族人怒海狂潮般的騎軍,以及愚蠢行徑後的暴怒;但在今日之後,他覺得自己也許會在對北陸的印象中再添新筆——無比強烈且真實的歸屬感。


    這是一片中洲人永遠無法征服與同化的地方。


    中洲的先輩們無法依靠強弓勁弩將界碑立上北陸的大地,轉而選擇以更為成熟的文化和商業作為軍隊,深入北陸的方方麵麵。


    曹孝元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臉色有些蒼白。這是他人生裏第一次經曆戰爭,不是在熟悉的地方,而是在遙遠的北陸深處。


    這位中洲的頂級謀士低估了蠻族人對戰爭的渴望,這片古老荒蕪的大地已經很久沒有發生過橫跨四野的戰爭了。作為這場戰爭的策劃者之一,曹孝元自認為早已對迎接這場盛宴做足了準備。


    然而,戰事未啟,僅僅隻是數千人的呐喊就幾乎摧毀了他心靈的壁壘,一座為戰爭而築起的營壘。


    正在他失神之際,有黑鳥劃破長空。


    “先生!”青年侍從驚喚一聲。


    曹孝元瞳孔瞬間聚焦,猛地轉過身向南方望去。陰沉的天空下,成群的黑鳥向他們飛來,他看得清楚,紅嘴、黑羽,是厄魯塔亞草原上獨有的紅嘴山鴉。


    布蘭戈德武士將這些黑色的信使偷渡到了草原的中心,所有潛藏在暗處的棋子都在等著黑色的信自天空落下。


    牞厷爾也看到了南方天際線上出現的一抹黑影,麵頰被翻湧的血漲得通紅。雖然他並沒有看清楚是什麽,但通過曹孝元及侍從們的反應,就足以作出了判斷——


    履約之時到了!


    一時間,以伊姆鄂草原為中心,四方原野上暗潮湧動。其中一股暗潮,正是這群匯聚在莫爾湖畔的“灰衫”武士。


    “先生,是山鴉,計劃成功了。”侍從的聲音突然有些沙啞,像是有什麽東西哽在喉間,連同唿吸聲都開始急促了起來。


    “遠沒有成功,這隻是開始。”曹孝元滿臉凝重地說。


    “曹先生!”牞厷爾高喚他。


    曹孝元偏頭,兩人四目相對,他衝馬背上年邁的武士點了點頭,武士頷首迴應。泛黃的馬鞭高高揚起,所有武士的目光都聚集在他們的首領身上。


    牞厷爾揮舞著馬鞭,高喊道:“出發!在索爾根迴到阿勒斯蘭前截住他!”


    他的聲音鏗鏘有力,絲毫不像是一位年邁老人該有的氣勢。騎兵們紛紛上馬,徒步的武士卯足勁開始奔走,仿佛是洪水從開閘的大河域傾瀉而出。年邁的武士一馬當先,其他人緊緊跟隨在他的身後。


    一時間,騎軍風煙如龍,蠻族步卒從塵煙裏切出。


    紅嘴山鴉低掠而過,上一秒還在迎接著出征的武士,而下一秒便與他們擦身而過。


    馬蹄漸遠。


    曹孝元和侍從們目送著“灰衫”武士遠去。


    雖然不知道其他人在想什麽,可曹孝元隻覺得有股火在自己的心頭燃燒了起來,他並不清楚這股悸動究竟是因為無法平靜於蠻族武士震蕩原野的呐喊,還是因為對親臨北陸戰爭的渴望。


    總之,他在那一瞬間膽怯了。


    他的手裏緊握著牞厷爾的彎刀,泛黃幹裂的鞘皮在他的掌中被磨出了聲音,皺巴巴的很難聽,可他聽起來卻並沒有感覺到不適,情緒反而與這個幹癟緊皺的聲音遙遙唿應。


    緊張、渴望,以及一絲對死亡的恐懼。


    “先生,我們也該出發了。”


    侍從開口,喚醒曹孝元的神思,依馬北草原上流浪的武士在後者眼中已經變成一線蒼黃,武士們漸漸隱沒在灰暗的地平線上。


    他沉沉地吐了口氣,意猶未盡地望著遠方。


    “走吧。”曹孝元低低地說了一句。


    沒有人迴應,氣氛凝重似陰雲從天空沉下。他們戴茅蒲披蓑衣,等待著大雨撕開濃雲,可直到他們也消失在天際。


    雨,也不曾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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