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馬戈河南岸,金帳外。


    “汗王,夜鴉武士求見。”近侍將帳簾撩開一條縫,話音從縫隙傳入帳中。


    “讓他進來。”汗王的聲音從帳內傳出。


    帳門外,北庭近侍抬手揮了揮,鄰近的蠻族侍女快步上前撩開帳簾。


    馬步裙飄過,雪凝漿一樣淡淡的香味掠過鼻尖。


    夜鴉武士沉默著朝侍女點頭,他身著輕甲布袍,漆黑麵甲下是如彎刀般的目光,隻一眼就令撩簾的侍女心裏生寒。


    他注意到了侍女躲閃的目光,忽地自嘲一笑,隨即彎腰入帳。


    金帳內算不上通亮,燭火盡數被吹滅,隻有中心的火盆在燃燒。夜鴉武士緩步上前,目光掃過草地上幹透的血跡,頓感驚疑,最終落在汗王身上。


    “什麽事?”汗王側倚在羊皮坐床上,淡淡地看了武士一眼,語氣中帶著濃濃的倦意。


    “稟汗王,鬆北原的夜鴉有消息傳來。”夜鴉武士半跪在地,膝蓋刻意落在草地的血跡上,濃鬱的腥味沒過鼻梢。


    汗王一手揚起,示意武士起身,另一手抬至頭顱一側,用兩指的指節在太陽穴處揉了幾圈,隨之而來的脹痛感讓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說下去。”汗王擺擺手,聲音凝實了幾分。


    “我們在鬆北原的雪鬆林內發現了狼群聚集的蹤跡,這次的集群不同尋常,集群的時間遠比往年要早好幾個月,數量也極為驚人,粗略估計有過千之數。”夜鴉武士麵無表情地陳述著,而坐床上的男人卻不自覺坐直了起來,“並且狼群中的種類也很複雜,除了依馬北的草原狼、雪鬆林的灰狼,還有從北邊來的北原狼,這在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三地的狼王向來不服彼此。”


    “上千頭狼?這個數字準確嗎?”汗王一臉凝重地問道。


    “可能遠不止於此,那裏遍地都是狼,所有人都被迫撤了出來,那裏已經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了。”


    千狼群聚。


    這是蠻族從第一次書麵記錄史事至今都未曾出現過的情況。


    “千狼……”汗王微微沉吟,看向下方武士的眼神也逐漸怪異起來。


    他並不是不相信夜鴉的消息,相反,正因為他對夜鴉武士的信任,所以當與狼群有關的常識和“千狼群聚”的悖言衝突時,他仍能保持足夠的定力。


    換作任何一個人,尤其是草原的獵戶,他們一定會第一時間捧腹大笑,即使傳遞信息的夜鴉武士帶著彎刀,也阻止不了牧人們的嘲笑。


    通常而言,狼群擁有非常嚴格的等級製度。


    其數量通常就是十頭左右,極少數情況會有超過三十頭狼的集群。並且,狼群之間還擁有非常嚴苛的領域劃分,不可能會出現數個狼群聯合狩獵的情況。


    上千頭狼群聚在雪鬆林,就算是再廣袤的針葉林,也在因為群狼的分割,而變得無比狹窄。最關鍵的是,群狼並沒有在狹窄的空間中因為獵物而發生衝突。


    這樣的情況可以說詭異到了極點。


    就好比讓一千個獵人在有限的空間裏狩獵,一定會有幾個心狠手辣的獵人將瞄向獵物的箭矢對準自己的同胞,因為那片土地根本養不活這麽多人。


    汗王沉默了一陣,目光漸漸陰沉下來。


    夜鴉武士在一旁默默站著,目光漸漸遊離在帳內各處的血跡,不止是草地上,就連火盆邊、帳布,甚至是汗王座下的坐床邊沿也有一抹稠紅。


    “汗王……”夜鴉武士猶豫了一下,忍不住開口道:“這些血?”


    汗王抬眼,淡淡地說:“有個刺客假扮鐵遊騎入帳,這是他的血。”


    “刺客?”武士的麵甲下傳出略顯驚疑的聲音,“是誰派來的人?草原上竟然還有如此大膽的逆賊。”


    刺殺汗王,這可是草原上要了天命的大事,一旦成功,北陸一定會掀起一場龐大且殘酷的戰爭,鐵遊騎複仇的鐵蹄足以踐踏所有逆賊,他們的聲望正處在巔峰——草原第一騎軍。


    “也許是蒙尼爾派來的。”汗王的聲音裏聽不出喜怒。


    “蒙尼爾?”夜鴉武士驚唿出來,草原上幾乎所有牧民都聽過這個名字。


    蒙尼爾,草原六部之一巴爾瓦蓋部的主君,北原的霸主,麾下統禦著七大騎軍之一的北甲騎。


    據傳,北甲騎的甲衣是用一種堅韌如鐵的山石所鍛,來源自古蠻人的聖地、極北之地的高山之中,因此,這支北原的騎軍得名——北山石甲騎。


    “嗯。”汗王低低地應了一聲,隨即目光神遊,似乎在思索著什麽。


    帳內有冷風流動,火光掃在汗王臉上,光影猶如鬼魅般變化無常。武士忽然感覺氣氛漸漸凝重,自己仿佛置身幽穀深處,伴著滴水聲眺望穹隆。


    於他而言,高坐的老人就是那片望不穿的穹隆。


    “汗王!”帳簾外的北庭近侍喚了一聲,“鐵遊騎的斥候求見。”


    “讓他進來。”汗王抬眼,露出一抹倦意。


    帳簾被撩起,黑甲武士彎腰入帳,半跪著說道:“稟汗王,遊獵的各族青年已經接迴了大半。”


    “大半?”汗王眉頭一皺,“那剩下的呢?是死完了嗎?”


    黑甲武士背脊發寒,硬著頭皮道:“剩下的……還沒有找到,大約二十人左右。”


    “二十個人?”汗王沉沉地吐了口氣,臉上隱有怒意,強忍著問道:“你們派出去的陪護呢?這二十人的陪護一個也沒迴來?”


    “迴來了幾個,他們都說跟丟了,而且……”黑甲武士猶豫了一下,“而且,他們身上多少都帶著比較重的傷。”


    “傷?”汗王頓了頓,突然問道:“是遇到狼了?”


    “他們之中有遇到狼的,但很少,大多都是被荒野裏的流浪者襲擊。”黑甲武士如實答道:“這群禍害似乎在拾荒時把心思打在了這群年輕人身上。”


    “襲擊?”夜鴉武士眉頭一皺,“他們沒注意到我們的斥候?”


    “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黑甲武士苦笑一聲,“那些流浪者也注意到了我們的斥候,但他們還是對我們的人下手了。我們已經安排了人去與我們在流浪者中的內應接觸,應該很快就會有迴信。”


    “流浪者?”汗王忽然想笑,嘴角止不住地抽了兩下,咬牙道:“我們精挑細選出來的斥候,連一群無家可歸的草原浪人都打不過了嗎?外人都說你們是草原最強悍的騎兵,可要是今天的事情說出去,你們難道不怕被人笑掉大牙嗎!”


    黑甲武士由跪轉拜,伏首在地。


    汗王語氣裏的怒意,就連身側的夜鴉武士都忍不住退了幾步,直到帳布邊緣。


    “汗王息怒。”黑甲武士把頭埋得更低,聲音沉沉地從麵盔下傳出:“這群襲擊的人可能並不都是草原上的流浪者,我們派出去的斥候常年都在依馬北草原上執行軍務,對混跡於依馬北的流浪者多少都有些印象。但今天受傷迴來的斥候們說,襲擊他們的流浪者都麵生得很,有些人甚至還能在快馬時騎射,箭藝和馬術絲毫不弱於軍隊裏的武士。”


    “說說你的判斷。”汗王冷聲道。


    “我猜測,他們很有可能是外族的武士混跡在流浪者的群體中,想要挑撥我們之間的關係。自從您與他們簽訂了庇護協議後,草原上的其他部族也都紛紛效仿,但他們的效果卻都不太理想,草原上的流浪者們隻相信鐵遊騎和牧馬軍騎,也都不再接受其他部族的庇護。這些年,經常有外族的武士穿著流浪者的破衫襲擊我們的牧民,因此,會不會這次也是……”


    夜鴉武士目光一閃,迴憶起了關於汗王與流浪者之間的故事。


    那是在二十七年前,索爾根汗王即位的第二年。


    汗王以阿勒斯蘭部主君的名義與依馬北草原上最大的流浪者團體——“灰衫”,西部的古蠻語叫作“塔列拉”,簽訂庇護協議。汗王承諾以鐵遊騎的名義保證他們的安全,而“灰衫”則承諾遵循阿勒斯蘭的法令,保證不再損害阿勒斯蘭部的利益,並每年上貢從南部馬市換取的中洲貴物給汗王。


    這麽多年下來,所有人都認為汗王與流浪者們關係極佳,甚至還有人認為依馬北的流浪者有可能在未來成為新的阿勒斯蘭的附庸部落。


    但……


    夜鴉武士抬眼看向汗王,心底的疑惑如野草般滋生。


    為什麽汗王對於斥候遭到襲擊一事並沒有太多驚訝,而是憤怒於斥候們的無能?


    夜鴉武士心頭一顫,多年以秘密方式執行軍務,早已使他練就出了超乎常人的敏銳。


    若真如自己所想,那汗王很可能早就預料到斥候們會被襲擊……不對,是預料到那些外族的青年會遭到襲擊,所以才會派遣鐵遊騎的斥候陪護。


    念及於此,他不敢再繼續想下去,猜測上位者的想法總歸是一件不詳的事情。


    “有人死嗎?”汗王的聲音突然傳來。


    黑甲武士一愣,略作思索,隨即說道:“目前沒有,受的傷也都不是致命傷。”


    汗王聽後,微微沉吟,轉而吩咐道:“這件事你們留心即可,克製一下。”


    “是……”黑甲武士不明所以,但還是應答下來。


    他起身告退,可剛走到帳簾前卻突然停了下來。黑甲武士猶豫了一陣,轉身抬手扶胸,向高坐的男人行了一禮。


    “還有什麽事?”汗王皺眉看著他,沉聲問道。


    “稟汗王,有一件關於外族青年的事情,我不知道該不該和您說。”黑甲武士上前一步。


    “說來聽聽。”


    “我們的斥候在鬆北原的邊界接到了一個布蘭戈德部的青年,也是參加遊獵的外族青年之一。”


    “布蘭……”夜鴉武士好像聽到汗王低語了一句,後麵的就聽不清了。


    黑甲武士繼續說道:“這幾日也不知道怎麽了,雪鬆林裏的狼發了瘋似的,狼群見到人就衝上來,但奇怪的是,我們隻看到了他一個人從雪鬆林裏走出,並沒有斥候陪護。我們在雪鬆林外圍搜索,卻一無所有,派出的那兩個人好像都失蹤了,而布蘭戈德的青年卻說從未見過有人跟著。”


    “他叫什麽?”汗王好奇問道。


    “姆卜沙。”黑甲武士連忙答道。


    “敢一個人跑進雪鬆林,倒說得上是勇武了。”汗王不禁點點頭,隨即又問:“是風原鐵騎的武士嗎?”


    “不是,他說他是……是布蘭戈德部王子的伴當,但之後卻一直不肯說是誰。”


    “王子的伴當?”汗王目光一寒,聲音不自覺高了一些。


    “是。”黑甲武士猶豫了一下,隨即低聲道:“而且,他還殺了一頭黑熊,我看過了,他帶迴來的熊頭、熊掌都還新鮮,應當是真的。”


    “熊?”汗王吃了一驚,聲音裏還疊著一個聲音,是那名夜鴉武士的,一向沉穩的武士也都驚出了一聲。


    一個青年獨自一人前往森林裏獵熊。


    這樣的事情,就連那些沉浸獵術幾十年的老獵人都不敢這麽做,在北部的森林裏,危險遠遠不止與熊搏殺那麽簡單,豺狼、鬣狗,還有狼都是致命的威脅,沒有人會願意把生命押在幾乎不可能的賭注上。


    “還有一個很奇怪的地方。”黑甲武士說,“我們從他帶迴來的熊皮上並沒有找到箭傷,甚至連血跡都沒有,完全沒有任何損傷。”


    “什麽意思?”汗王眉頭緊鎖。


    黑甲武士苦笑道:“他不是用弓箭射殺那隻黑熊,我們問他是怎麽殺的,他給我們答案是,拳頭。”


    “拳頭?”夜鴉武士上前一步,麵甲下的聲音滿是驚疑,“這不可能!就連鐵遊騎裏最兇悍的武士也不敢說自己能夠徒手在森林中搏殺巨熊,一個外族的、連武士都算不上的青年怎麽可能做得到?”


    “這……”黑甲武士也搖頭,“我們也不敢相信,隻能等陪護他的斥候迴來才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萬一他們已經死了呢?”夜鴉武士的麵甲下傳來冰冷無比的聲音。


    “這是什麽意思?”黑甲武士一怔,這才注意到身旁的黑麵輕甲武士。


    他本以為帳內的另一人也是鐵遊騎的騎兵,現在才發現這人佩戴的是麵甲,而非麵盔。


    這是有區別的。


    一般來說,單獨佩戴的麵甲,采取的不是嵌入式,而是綁掛式,其作用主要用於遮風或隱藏身份。


    而鐵遊騎的軍騎佩戴的是能保護頭顱的鐵盔,並在鐵盔正麵嵌入一塊遮風的麵甲,二者相結合才能算作麵盔。


    黑甲武士麵色微變,忽然想到了什麽。在鐵遊騎的軍製中也有騎兵是佩麵甲的,是一些特殊的武士,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夜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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