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皓月高潔,星雲如點綴著玉珠的輕紗覆映在夜空上。月光灑向大地,廣袤無際的原野上依稀能望見幾棵孤零零的高樹,禿鷲三五成群,圍繞著孤木發出刺耳的尖嘯。


    遠處有夜梟向北孤飛,似乎在指引道路。


    浩瀚原野,兩道人影一前一後走著,他們相隔數裏,幾乎是肉眼所能目視的極限,但那是白天時的情況,進入黑夜後,他們將失去彼此的身影,除了前者留下來的腳印。


    姆卜沙伸手掏進布袋,解開水袋的綁口,小心地嘬了一口。他舔了舔已經幹裂的嘴唇,掂量一下水袋,相比起第一次拿起它,已經輕了許多。


    應該還剩六七口。


    他已經有四到五個時辰沒有進食了,腹中愈發強烈的饑餓感正向他倒計著時間。如果不能盡快找到可供休憩的地方,他恐怕堅持不到明天早上。


    得再走快一些了。


    姆卜沙提了提肩,攤開羊皮卷,借著微弱的月光勉強辨認著自己所處的位置。


    距離目標地點不遠了,他的指尖點在羊皮卷上一處,似乎那就是自己所在的地方,依馬北草原的中北部。


    然而,情況並非如此。


    從雲端俯瞰,他所在地方是鬆北原,地處依馬北草原的最北邊,深入其腹地就能看到北原的守望者——雪鬆。


    這位新手獵人正在迷失方向。


    依馬北草原的北部過於平坦,一線齊平的天際在日落後就很難尋找到顯眼的標的物。


    想要在夜間的草原走對路,要麽依靠經驗,要麽地圖。


    然而,姆卜沙卻錯誤地判斷了羊皮卷上所標示的距離,因而也就無法正確找到自己在卷上所處的位置,他本來應該在依馬北草原西北部的莫爾湖畔尋找紮營地,那裏是草原最大的漁場,也是這次遊獵的紮營地。


    莫爾湖,依馬北草原北部的大湖,也是北陸最主要的三大漁場之一。


    也許是過於興奮,又或是應當歸咎於他第一次夜裏獨行荒野的淺薄資曆。總之,他錯過了莫爾湖畔溫暖的帳篷,隻能拖著饑餓和疲憊繼續向北前進。


    又不知過了多久,隻感覺天空又深沉了許多。


    夜梟的唿喚越來越近。


    這位身形健碩的黝黑少年突然加快了步伐,像是卯足了一股勁,又像是行走沙漠的旅人見到了綠洲。


    嗯?


    前方逐漸浮現起一線漆影,像是沉睡的巨人在黑夜裏匍匐。


    那是什麽?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姆卜沙感受到一種壓抑感,那片陰影好似幽黑的怒潮,卻安靜得像是已經死去。


    它們筆直、細長、高聳入雲,宛如矗立北境的天然鐵衛,少年震撼於來自大自然的肅然氣息。


    終於,林立在外的刺刀顯出了原形。


    漫長廣袤的針葉林映入他的眼簾,在昏暗的羊皮卷麵上,這裏描繪著一棵樹,他們說這是“鬆”。


    走錯路了!


    已經無須再去分辨,姆卜沙一眼就認出來了。新手獵人終於找到了自己在羊皮卷中的位置,卻驚訝於自己與莫爾湖相隔的間距。


    “這是森林?森林……森林!”他的心仿佛要跳出來。


    在最初的恐懼和迷茫後,他的身體逐漸發燙,按捺不住的莫名喜悅充斥心頭。


    對於蠻族人來說,森林是他們一生都未必能親眼所見的地方,部族裏的大人們說過,林子裏處處都是危險,吃人的豺狼、恐怖的巨熊……但這些也是機會。無論是狼還是熊,每一個都是足以在這次遊獵中拔得頭籌的機會。


    當你獵迴一隻北原的野獸,草原上的其他獵物就會黯然失色,沒人會在意他們抓到多少隻羊、射殺了多少隻獺子,他們隻會驚歎於從林中野獸嘴裏撬出的獠牙和珍貴毛皮,這些才能真正代表蠻人野性。


    蠻族人深藏血脈深處的野性正在被釋放。


    強烈的饑餓感不停刺激著他,野心和欲望戰勝了疲憊,他不隻想找到點吃的,還想著如何在獠牙利爪下將彎刀插入野獸的心髒。


    在短暫的頓足後,渺小的少年踏進了這片林地。


    而在他的身後,遠處的黑影駐足片刻,最終也跟了進去。


    ……


    清晨。


    依馬北草原,鬆北原。


    淡淡的微光忽然在遠處閃過。


    從遠及近,一線晨曦如同蕩漾的水波迅速在原野蔓延,毫無阻礙地撲向鬆北原的針葉林。林間外圍層層疊加的高鬆並沒有能夠阻止晨光灑下,穿過樹幹的間隙,光暈在流動,一瞬間便鋪滿整片森林。


    樹木的光影在地上重疊。


    清晨的生機最是活躍,森林深處的鳥鳴聲此起彼伏,時不時還夾雜著其他動物的叫聲。


    姆卜沙靠在一棵喬木下瞌睡,上空不斷迴蕩著動物的鳴叫,但卻絲毫沒有影響到他的睡眠,直到淡淡的光暈打上眼簾,這位從南邊來的小獵人幸運地在北方的土地上醒來。


    他緩緩睜眼,入目的是一片棕綠相間的森林。


    長弓和箭袋倒在他的身側,還有一地的鬆鞘,偶有零星的鬆果球混在其中。迷迷糊糊中,他舔了舔嘴唇,淡淡的脂香和鬆香在味蕾彌漫。


    “這是哪?嗯!”


    姆卜沙突然炸醒,大量信息湧上腦門,撥轉大腦的齒輪短暫的卡住了。他漸漸清醒,伸手摸向自己的胸膛,然後是手臂,再到小腿,最後是臉。


    “沒事……”他低語著,驚恐不安望向周圍,嘴裏開始不住地呢喃:“沒事,沒事,沒事……沒事。”


    這是……鬆!


    夜裏的他隻顧著低頭找果子,吃了點果子後正好就撞上了一棵樹,樹幹寬得出奇,但他也沒在意,深深的困意綿綿不斷湧上腦穴,一靠上樹幹他便合上了眼睛。


    直到現在,稀鬆相間的樹木林立眼前,他這才真正意識到自己跑進了什麽地方。


    姆卜沙慢慢把頭抬起,而後瞳孔不斷放大,震撼的情緒溢於言表。一株高大的常綠喬木映入眼簾——北原紅鬆。但他認不得這是什麽鬆,隻知道這是鬆,而且很大很大。


    草原遼闊,卻都是矮樹,偶有高枝,卻藏匿著枯萎的禿鷲巢穴。


    大多數的牧民,終其一生也難見參天大樹。正因如此,部族裏的大人們常在酒帳前吹噓,紅著臉反駁著自己見過十幾米高的大樹。


    十幾米!


    就是草原上最華貴的圓頂石帳在它麵前也不過孩子一般。


    姆卜沙從小好勇,在部族的漢子群裏自然混得開,他沒少聽大人們高談闊論著東野山脈裏的大樹。那是布蘭戈德部的東邊,高聳的山脈東側有一大片比西側更茂密的樹林,他聽大人們說得天花亂墜,酒後竟也說出了要去找最高最大的樹的這種鬼話。


    可這種樹要到哪兒去找?


    草原遼闊,一眼望去卻都是生生不息的野草。


    但現在,他找到了真正的大樹。


    十幾米?不,幾十米都有!就說那樹幹,在他的目測一眼後就判斷出自己絕對抱不住。


    激動之餘,腹中突然抽出一陣聲響。


    “咕~”


    姆卜沙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他翻撿出身側鬆鞘堆裏的鬆果,正準備剝開時,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這個塔狀的果實外就像是一層層倒疊起來的魚鱗,鱗片如鞘般插在果子上。


    饑餓感再次襲來。


    姆卜沙不太熟練地去殼,使出了很大勁才捏出一道裂口。他掰開果球,挑出裏麵的籽就往嘴裏送,這一粒粒的小東西香而不膩,雖然量少,但能吃上些東西,對他來說已經很好了。


    照樣掰了幾顆鬆果後,饑餓感褪了一些,姆卜沙也停了下來。他揉了揉手掌,虎口處隱隱傳來陣痛。這些果子太硬了,每開一顆都要費好大的勁。


    他坐在地上,打開從大營裏帶來的布袋,翻出裏麵的東西。


    一把小刀、三卷黃麻布、一個手搖鑽、一個水袋、粗細繩兩條。


    簡單實用,都是用得到的東西。


    確認並收起布袋裏的器具後,他抄起地上的長弓和箭袋,箭袋一共五支箭,應當是夠用的。


    就在少年驚慌於深林處的未知時,一雙眼睛正盯著他。


    在遠處,披著麻布鬥篷的男人半掩在一棵喬木下,目不轉睛地盯著黝黑少年。


    與姆卜沙行進時的左顧右盼不同,男人明顯要輕車熟路許多,他遠遠地跟在後麵,靈活地穿梭在粗壯的樹幹間,隻要前麵的少年一迴頭,他就立刻隱匿在樹幹背後,避免被發現。


    這是一位真正的獵人。


    ……


    依馬北草原,莫爾湖


    關於這片湖,地繪冊中記錄:“莫爾湖東西相距八十裏,南北四十裏,足有九千頃。‘莫爾’二字是由曾經依馬北草原的部族古蠻語音譯而來,其中的意思是‘水獺’。”


    從古至今,莫爾湖畔便是水獺的棲息地,古代蠻族習慣以動植物的名稱來給河,湖命名,諸如馬戈河——“流魅魚”、沃姆河——“伊姆鄂乳角鹿”等。


    光影在湖麵蕩漾。


    魁梧高大的年輕漢子從帳子裏走出來,他的目光順著湖麵向遠處眺望,那裏是一片蒼茫。


    湖床的沙礫和魚兒清晰可見,碧藍色的湖水幾乎與青天相連。極遠處是一線蒼青,幾乎貼著地平線。蒼青色之上是白茫茫的雲,雲兒高低起伏宛若連綿聖潔的仙山。


    此等美景,隻讓人覺得寧靜、祥和,再無多餘感受。


    “蠻族人的仙山是北原上的雪山啊。”年輕蠻族漢子在心裏暗暗歎了口氣。


    那片充滿蠻荒氣息的地方曾經是蠻族人最向往的,白色雪狼的傳說也是遠古時期的事情了。


    為了獵殺仙山的雪狼,部族的勇士們提著幹糧和彎刀,隻身紮進高蠻的雪山中,每個人都想要給皮甲染上白狼王的血,這是那個時代的最高榮譽,是對勇氣最好的嘉獎。


    當傳說成真時,屠狼的武士披著銀白色的長袍迴到草原,沿途摘下一朵雛菊,沒有一個蠻族姑娘能拒絕這份心意。蠻族少年們大都是聽著這樣的故事長大的,他們無不幻想著有一天自己也能如英雄般歸來,迎娶心愛的女孩。


    眼下,整片草原上最優秀的青年們正在依馬北的原野中角鬥,不隻為了汗王的女兒,也為了年少時懵懂的幻想。


    帕蘇裏展開雙臂,迎著湖麵清風,一時間心情舒暢。


    帳外,憨厚老實的漁民們正在編補漁,當見到帳篷門口的年輕漢子時,他們齊齊熱情打著招唿。


    “帕蘇裏,昨晚睡得還好嗎?”其中一位漁民笑得尤為真誠。


    “很好,這是我睡過最安穩舒服的覺了!”帕蘇裏咧嘴一笑。


    “那就好。”漁民說,“已經很久沒有像你們這麽年輕的小夥子來我們這裏了,再晚幾年,我們這些老家夥就要跟那湖裏的魚說話了,它們瞧得見的,可比我們多。”


    “哈哈哈。”爽朗的笑聲短促而激烈,長居莫爾湖畔的漁民已經很久沒有到外麵走動過了。


    “以後我常來!”帕蘇裏也跟著笑。


    “好!這個帳子不拆了,留給你來住!”


    帕蘇裏笑容一凝。


    這裏是莫爾湖畔的漁場,麵前紮堆的七頂帳篷隻是莫爾湖的其中一個定居點,專門供給捕魚的漁民居住。


    莫爾湖是巴爾瓦蓋部的都主瓦西裏蘭的領地,這片漁場也是他的漁場,而這裏漁民則是他的工奴。


    通常來說,奴隸分為家奴和工奴。


    兩者的區別在於,家奴是私人的奴隸,是屬於某位貴族的私人財產;而工奴則是部族的奴隸,並不屬於個人,因為他們都是因為違反了部族的法令,被罰在某片地區做苦力。


    其中工奴並不都是無期限的,有些情況較輕的被罰三五年就能恢複自由,而有些情節嚴重則是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一百年。


    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會叫這些被罰的人為工奴了,主要原因是不少工奴在法令失效後就能恢複自由身,因此,貿然稱唿這些人為工奴將是一種沒必要的得罪。


    另外,還有一個不被提及的原因就是,有一部分人清楚,這些工奴並不都是因為犯了錯而被懲罰,而是因為站錯了隊被懲罰的。這部分人,都是貴族操弄權勢的“犧牲品”。


    帕蘇裏並不覺得這些漁民們是壞人,他們沒有抱怨,待人熱情,甚至……他有種感覺,覺得這些漁民們已經把這裏當成了自己的家。


    “契裏夫,你們平時有沒有什麽不方便的或者有什麽需要嗎?”帕蘇裏說,“等我下次來的時候,可以從阿勒斯蘭帶給你們。”


    “哈哈,我們這群老家夥還能需要什麽?”契裏夫是這群漁民的頭,一群人衝帕蘇裏笑了笑,他接著說,“我記得,納比達爾是我們這兒時間最短的,好像是十四年,對吧?大荒年那時候來的,他那會跟你現在一樣大。”


    “契裏夫,是十年前!”納比達爾生氣地說,“大荒年是十三年前,我是因為在大荒年裏拒交羊羔才受的罰,他們花了三年才抓到我!上次喝酒的時候才和你說的!”


    “是了是了,十年!十年!”契裏夫掰著指頭,一個一個數,嘴裏嘀咕道:“上次喝酒都幾個月的事了,誰還記得!”


    “八個月吧。”有人小聲嘀咕。


    “哦對,二十七年!”契裏夫掰到最後一下,“在這裏待的時間最長的是我,二十七年了……”


    帕蘇裏深深地吸了口氣,二十七年……多麽漫長的數字。


    “我們這五個老家夥……不對,是六個,納比達爾也是老家夥了。”其他漁民都笑出了聲。


    “小納比也算老家夥了!哈哈!”


    “這一晃好像也沒幾個年頭啊,想不到你小子現在也能當一迴大家長了?”


    老家夥們笑著摸了摸納比達爾的腦袋,漁網殘掛的魚脂膠粘在一隻隻粗黑的手上,但納比達爾毫不在意,隻是提肩縮頭,然後跟著笑了起來。


    他們的笑容很純粹。


    契裏夫看著身旁眾人打鬧,向帕蘇裏那邊坐近了些。


    “你呀,不用給我們帶東西了,哥哥們平時隻要加把勁,多抓幾條魚,把都主的收糧目標完成咯,剩下的魚夠我們跟那些家奴換錢了。”


    “你有時間來看看我們就行,不用帶東西的,真的不用。”


    帕蘇裏輕輕地點點頭,心裏頭卻記下了他們八個月才喝上一次酒的事。契裏夫離他最近,嘴裏嘀咕的那句話,他聽得最清楚。


    “好小子,你該出發了!”契裏夫猛地站起來,眯眼向遠方望去。


    在漁場的其他定居地,已經有年輕的獵人出發了。在這次競賽中,莫爾湖的標記不隻出現在帕蘇裏的羊皮卷上,其他人也有。


    “你的弓!還有箭!”納比達爾反應最快,迅速衝進帳子裏取出長弓和箭袋。


    “還有你的袋子!”另一位漁民提著一個布袋從帳子跑出來。


    “謝謝你們。”帕蘇裏胸口一悶,有些緩不上勁,聲音有些虛浮。


    契裏夫拍了拍帕蘇裏的肩膀,笑著道:“加把勁!小夥子。不用緊張,汗王選女婿而已,又不是什麽天大的事。你呀,要是進去沒找到吃的,就迴來這,哥哥幾個別的沒有,魚呀,管夠!”


    “好。”帕蘇裏重重點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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