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灣別墅的濃煙剛剛散去,燒焦的牆壁仍有餘溫。


    石小岸迴頭望了一眼那棟廢墟,江風吹過他翻折的衣領子,不痛不癢地打到下巴上,不知為何於恐懼之中有一種解脫的輕快竄上神經末梢,連秋風也溫柔起來,冷冷清清的,把所有不現實的夢一並吹的飄搖欲墜。


    他冷冷地笑了一下,身後有警員伸手一推,將他粗魯地推上警車去了。


    薑近初的車今天限號,所以早上都是黎絮送她來上班的。


    她自己跑了一趟江灣,圍觀的市民都散去了,路邊流動報亭的大爺告訴她,早上抬出來兩具屍體,用白布蓋著,聽說燒的都不成樣子了。


    薑近初手心都是冷汗,聽到“兩具屍體”,手中握著的礦泉水瓶蓋一下子從手中脫落。


    她愣了一會兒,慢慢蹲下去撿起那紅色的瓶蓋。


    瓶裝飲料的蓋子打開之後,杯口還會留下一個圓圓的塑料圈,以前石小岸喜歡收集這種塑料圈,各種顏色的,擺在地上拚圖,後來負責打掃衛生的阿姨把他收集了一整年的小圓圈扔掉之後,石小岸也是淡淡的,沒有哭沒有鬧,隻是再也不碰這種東西了。


    他小的時候吃了很多苦,長大了也一直不曾真正地快樂生活過。


    地麵的景象漸漸被水霧模糊,薑近初深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轉頭去看那焦黑的外牆,周圍的綠樹還沒來得及落葉,就被燒斷了枝幹,一茬茬殘軀遺留在原地,與斷垣沉默對峙。


    黎絮今天在學校監考,中午時候才看到新聞。


    問了在公安係統的熟人之後,他撥電話給薑近初,那邊倒是接的很快,聲音有點啞,仿佛也是知道他打電話來的目的,問道:“那兩具屍體裏……有沒有小岸?”


    她就像是站在一個玻璃罩內,明明可以看見,卻無法去觸摸這一切真相。


    黎絮道:“沒有,他昨天晚上出去通宵了,沒有迴別墅。”


    薑近初坐在出租車裏,脫力了一般,把頭靠到車窗上,稍微有些燙的玻璃之外是依然車水馬龍的城市。


    她閉了閉眼,說:“我不敢問,我害怕聽到我最不想聽到的事實。”


    黎絮沉默了一會兒,靜靜地說:“近初,你要知道,這並不意味著就是好消息。”


    薑近初緩緩睜眼,看見秋日明亮的陽光從頭頂上傾瀉下來,帶給了她一身寒意。


    黃昏的客廳裏,杜優仍在喋喋不休地數落她。


    “我沒迴家的時候,你也不知道收拾收拾家裏嗎?”


    薑近初剛掛了電話,走進來道:“不過是積了一些灰塵,迴頭我給你擦擦就好了。”


    杜優抬起頭來:“怎麽樣,小岸那裏有消息了嗎,怎麽說的?”


    “我根本就是被隔絕的,基本都靠黎絮,所以消息會有點延遲,”她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又道:“不過你也別擔心了,他有不在場證據,再說了,這也有可能是一場意外事故。”


    杜優歎了一口氣,碎碎念著進屋去了:“真是造孽啊……”


    她轉身之後,薑近初把杯子放迴去,點開手機屏幕,那新聞客戶端的頁麵就是一張火勢旺盛的圖片,下麵的小標題寫著“警方已經介入調查”雲雲。


    杜優進臥室之後良久才出來,她徑直走到廚房,薑近初背對著她,正在一邊看菜譜一邊往鍋裏放調料。


    她自然聽得出杜優的腳步聲,頭也不迴地問:“你去幹什麽了,搭把手,幫我把冰箱裏的那一袋子菌菇拿出來……”


    杜優打斷她,聲音有些抖:“這是什麽?”


    薑近初一頓,轉過身來,看到她手上的那個文件袋。


    鍋裏的湯咕嚕咕嚕地冒著泡,香氣在方寸空間裏彌漫著,廚房是靠近陽台的,夕陽照進來,流理台就踱了一層淡淡的金光。


    還是薑近初先打破沉默:“你不是看了嗎,還用得著來問我?”


    她把火候調小,自己打開冰箱門,拿出了那一袋新鮮的菌菇。


    杜優仍是不可置信,她瞪著薑近初,一字一句道:“你說我神經病,我看你自己才是個神經病……你讓我忘記以前的事情,為什麽你自己又暗地裏調查你爸爸的死因!”


    那個牛皮紙文件袋裏麵的資料被她抽出來,狠狠地朝薑近初身上甩去。


    “你覺得你自己長大了,了不起了,能夠找到一切真相了是嗎!你讓我……讓我忘記你爸爸,甚至我去找魏軒你都沒意見,你是不是嫌我礙事?”


    那一遝或新或舊的紙片滿屋子亂飛,最後全部跌落在地。


    有一張舊報紙,密密麻麻寫滿了筆記,正好覆蓋在薑近初腳背上。


    她撿起它後站起來,然後握著那張舊報紙,對杜優笑了一下,歎道:“那你又能拿我怎麽樣呢?”


    “媽,說實話,就你這個精神狀態和心理承受能力,你能幫我什麽忙?”


    杜優氣的渾身發抖:“你這怪脾氣和你爸有什麽區別!”


    薑近初懶得理她,自顧自地打開水龍頭開始洗菜。


    “媽,你想想你自己都幾歲了,就不能跟魏叔叔好好過日子嗎?”


    杜優反駁道:“那你又是哪根骨頭不對勁,你想想你自己幾歲了,就不能讓我省省心嗎?”


    這番顛倒黑白的辯詞把薑近初氣笑了,她一邊洗菜一邊說:“你現在覺得我不讓你省心了,你早些年怎麽沒有這種覺悟呢?”


    “你自己好好想想,這幾年是我照顧你還是你照顧我……好吧,一家人分的這麽清楚也沒什麽意義,但是你不能反過來數落我,我也很累的。”


    “媽,我有時候覺得你就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子,我不知道我爸當年對著你的時候是什麽心態,反正我不是他,你要分清楚。”


    “先別扯這些,”杜優不依不饒,“你說你進法院工作是為了什麽?”


    薑近初失笑道:“我在學校裏讀的專業就是法學,不進公檢法係統,那還要做什麽?你該不會以為就是我爸的原因吧?你不要電視劇看多了,往現實生活中套,我沒有那麽蠢。”


    杜優稍微冷靜了一些,接過她手裏的木鍋鏟:“走開,菜是這樣炒的嗎?”


    洗完澡後薑近初趴在枕頭上給黎絮打電話,發現他破天荒的在加班,辦公室寂靜的很,講話有低沉的迴音。


    “那你什麽時候迴家?”


    黎絮笑了一下,說:“你又不在家,我打算今天晚上睡辦公室了。”


    薑近初跟著他笑:“別說傻話,早點迴去休息,明天我就迴去你那裏了。”


    “好,”他又道,“小岸那邊,我明天替你走一趟。”


    薑近初怔忪片刻,道:“好……雖然說這話可能很矯情,但是我還是要謝謝你。”


    黎絮輕笑一聲,和她說晚安,掛了電話。


    薑近初把手機放到旁邊去,伸手剛要關燈,門卻被杜優打開了。


    薑近初實在無語,她坐起來,看著那個麵色蒼白的女人:“你進來為什麽不敲門?”


    “我敲了,”杜優拿起床上的小方枕抱在懷裏,在床沿坐下來,“你正在和男朋友打電話,沒有聽到吧?我又看你門沒鎖,就進來了。”


    薑近初:“……”


    杜優抱著那個小枕頭,猶猶豫豫道:“你初中的時候被一個舉著菜刀的瘋子追著滿大街跑,後來還是被一個便衣警察救了,你記得嗎?”


    薑近初點點頭,又突然想起了什麽,直起腰來,看著她的眼睛。


    “你想說什麽?”


    杜優在燈下抬起臉來,眉頭皺得緊緊的,薑近初這才發現她確實是老了許多,發頂有幾根灰色的頭發,藏都藏不住。


    她想起來黎絮的母親,比杜優還要大好幾歲,可是依舊風情萬種的美麗著。


    “我說的你聽見了沒?”杜優突然冷下語氣,“你發什麽呆呢?”


    薑近初迴過神來,愣愣道:“我沒聽見……你剛才說的什麽?”


    杜優氣得不輕:“你平常審案子也是這個德行嗎?動不動就走神?”


    薑近初莫名其妙被懟,道:“那不一樣,你是我媽。”


    杜優臉色稍霽,哼道:“我之前以為小鍾也是他們那邊的人,結果發現並不是……”


    “什麽那邊的人?”薑近初緊張道:“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迴到200x年,x市高速公路的連環追尾車禍,新聞報紙連續三天的頭版,卻並不隻是因為車禍的傷亡,而是在那輛側翻的重卡上發現了違禁物品。


    從南邊的省份一路暢通無阻地運過來,再到在高速路上被薑榭堵截,那第一次從事這種運輸的司機發了狠去撞前麵的車,石小岸的母親抱著他坐在卡車司機旁邊,偷偷解開了安全帶,把手搭上車門。


    暴雨天裏,轉彎的時候加速,側翻的重卡和被撞飛的小轎車,後麵跟上來的未減速的小轎車,慘劇的釀成,有時候隻需要一瞬間的打盹。


    薑榭,石小岸的母親,卡車司機,還有一個疲勞駕駛的小轎車車主。


    薑榭和那卡車司機是因為重創當場死亡,而石小岸的母親和那個無辜車主卻是因為救護不及時,失血過多,休克而死。


    杜優帶著薑近初趕到殯儀館,看到的是一個被白布覆蓋了全身的薑榭。


    他活著的時候神采俊秀,像是一幅潑墨而就的行書,死的時候卻是血肉模糊,麵目全非。


    薑近初永遠記得那塊白布被掀下來的時候,她那卡在喉嚨裏的恐懼感。


    是恐懼,橫死的人帶給家裏人的不僅僅是長時間的悲傷,更是衝擊神經的恐懼。


    杜優一輩子都活得像是在演電視劇,她在屍體旁邊暈倒,醒來發狂,哭著鬧著說那不是她的丈夫,被強行注射了鎮靜劑。


    薑近初站在屍體旁邊看了一會兒,一位檢察院的叔叔問她要不要走了,她點點頭,跟著大人們離開。


    走到停屍房門口,還迴頭看了一眼被正推進冰櫃裏的薑榭。


    在火葬場的時候,她站在水泥地上,看著自己腳下的影子和不遠處暈倒的杜優,烏鴉成群結隊地從天空飛過,那個時候眼裏才真正有了悲戚愴然的淚意。


    而今時隔十多年,杜優講起這件事的時候還是會眼眶發紅,她說:“你到底是裝傻還是真傻?那些年跟著你的便衣警察,你難道一點也沒有發覺嗎?”


    薑近初茫然道:“你知道我那幾年……媽,或許那些警察隻是跟著你呢?”


    她抓住杜優的手,腦海中一個可怕的猜想逐漸清晰明朗,像是一把沉湖已久刀刃終於浮出水麵。


    不但沒有生鏽,反而一如既往地鋒利,躍躍欲舔血。


    “媽,我問你……”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抖,所以手上不自覺用了點兒勁兒,又怕把杜優抓疼了,手指微微鬆開,她能感覺到杜優也繃緊了神經,因為杜優也皺著眉注視著自己。


    “你知不知道沈檀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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