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市一直是潮濕多雨的氣候,冬季也不曾例外。


    雨刷在擋風玻璃外一下一下地劃過,薑近初從睡夢中朦朧醒來,看見自己身上披上了一條素色的毯子。


    高速路上堵車堵了很久,不斷有司機煩躁地按著喇叭,在這樣又冷又擁擠的冬天,聽的人心生煩亂。


    薑近初稍微動了動,黎絮就側過臉來,說:“醒了?”


    他隨手拿起一個杯子遞給她:“蜂蜜茶,熱的。”


    薑近初擰開了杯蓋,又想起什麽似的,問他:“你下車去買的?”


    “你猜?”


    薑近初小口地喝著熱茶,甜絲絲又有點酸澀的口感,一喝就知道他是生手,放了太多的蜂蜜進去。


    “太甜了,一喝就知道是你自己泡的。”


    前方的車輛尾燈亮起,黎絮眼睛看著前麵,笑了一下:“昨天是不是沒有睡覺,剛才叫了你幾遍都沒醒來。”


    薑近初合上杯蓋,垂著眼道:“睡不著。”


    黎絮沉默良久,方道:“你來找我……”


    “沒什麽事,就是想來看看你。”


    “……這樣啊。”他應了三個字,氣氛又歸於沉寂。


    “學校還沒放假嗎?”


    “昨天放假的,你呢?”


    “有些事情需要匯報處理一下,所以今年會晚一點迴s市。”


    “那……提前祝老師新年快樂。”


    車載導航提示一公裏後左拐進入湖濱區,薑近初看見目的地是離交通大學有點遠的住宅區,便開口道:“老師把我送到隨便一家旅社就可以。”


    “你不是想見我?”他的語氣忽然淡漠下來。


    這棟新交付的樓房臨著市內最大的江水,升降電梯特意做成觀光式的,可以望見波瀾壯闊的江麵。


    雪落入江水之中,漂流遠去。


    薑近初眨了眨眼,微微笑道:“這江水真是美,它叫什麽名字?”


    她習慣性的按在玻璃上的手被人輕輕握住,黎絮身上那種溫暖的、又被風雪沾染的氣息入侵到她的世界裏。


    他握著她的手,指節交覆著,在霧氣迷蒙的玻璃上,一筆一劃地寫著。


    “夕江。”


    他替她讀出這兩個字。


    輪渡的汽笛聲悠遠綿長,城市的建築的高度跟著雪花下墜,她的手指尖在他手心裏瑟縮了一下,終於,緩慢而遲疑地循著那兩個雋秀漢字的筆跡臨摹了一遍。


    “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是昔人非。


    遺民幾度垂垂老,遊女長歌緩緩歸。”【注】


    她的眼睫撲簌了兩下,輕聲道:“果然是江南風物。”


    雨夾雪下到傍晚才停,草叢裏蟄伏的人滿頭滿身都是水漬,融化的雪水從他英挺的鼻梁滑落。


    “鍾、鍾警官……”身邊那年輕的小夥子把聲音壓得極低,牙齒仍有輕微的打顫:“我們頭兒都親自趕過來了,您還是……”


    趴在草叢裏的鍾頤對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眼睛仍然盯著鐵絲網內的院子:“武警到了沒?”


    “到了……”那年輕的小刑警咽了口口水。


    “好,”鍾頤又接著說,“你先撤離,去和老蘇匯合。”


    “我……”那小刑警才說了一個字,就猛地被推開了,子彈擦著肩膀射/入泥土中,飛濺起來的泥點子和雪水揚起來又盡數落下。


    小刑警聞到比腥澀的泥土雪水更凜冽的味道。


    他以為是子彈傷了自己的肩膀,可是他滾到更深的草叢裏停下來,才發現那血腥味隻是自己沾染上的。


    鮮血來自於鍾頤。


    草葉被壓得極低,可以看見鐵絲網後那廢棄大樓的陽台上,黑衣男人似乎是收了步槍,轉身走了進去。


    他把身體伏得更低,用顫抖的手指按了按耳麥線。


    頭兒氣急敗壞的聲音驚雷一樣炸過來,問他現在在哪裏,又聽得他喘息不穩,更是吼了一句:“你小子是不是受傷了?!趕快給我找地方避起來!”


    小刑警的手上都是血,恍惚道:“是鍾……鍾頤哥他……他被子彈打中了……”


    江岸的晚風一吹,將那血腥味散播得更遠了。


    站在窗口的人勾起嘴角,露出一個陰冷的笑,提起步槍,瞄準了那淒淒蒼蒼的草叢。


    薑近初在屋子裏走來走去,這裏實在太空曠,客廳隻有沙發和茶幾,對著一幅包裹嚴實的畫框,落日的餘暉被落地窗虛張聲勢地擋了擋,漫到了實木地板上。


    她踩著黎絮的絨拖鞋,在夕陽的光圈裏踮著腳,跳了一小段當時他教給她的舞步。


    還是太冷了,這裏的冬天,比真正的南方要濕冷的許多。


    她微微喘著氣,停下來,去看窗外遠山的夕陽。


    這是多湖的城市,冬天樹葉都枯黃,落了一地,馬路上行人匆匆,蕭瑟不已。


    雨點拍打著窗戶,外麵的世界很快又模糊一片。


    她在門口的雨具欄裏拿了把傘,下去接黎絮。


    依然是那個電梯,她按下樓層鍵,抬頭的刹那,看到江畔還有野鳧受驚一般飛起。


    地麵的青磚有一些不知為何被翹起來過,粉飾太平地往原地躺了躺,薑近初踩上去,那地磚下的積水便濺了出來,直濺上她的後腳跟。


    她皺著眉,迴頭看了一眼,心想,這冬天的雨,真是一點也不討人喜歡。


    黎絮從車上下來,隔了雨幕,定定地望著她。


    “近初,”他出聲喚她,“我在這裏。”


    地下車庫其實有直通樓層的電梯,但是她每次都要下來等他。


    風夾著雨,把她淋得更加狼狽,額發濕透了,貼在光潔的額頭上,黎絮拿了柔軟的毛巾給她擦著,他坐在沙發扶手上,她像個等訓話的小孩子一樣,站在他麵前。


    “你以後若是要下樓等我,乘另一部電梯直接到地下室……其實你大可不必下樓,”他說著,眼神又軟了軟,“我自己會迴家的。”


    薑近初點點頭:“今天晚上想吃什麽,我燉了小排骨……”


    她一邊說著,一邊要向廚房走去,冷不防手腕子被他攥住了,扯了迴來。


    “近初,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麽嗎?”


    薑近初試圖掙開他的手:“我知道,我現在做的,和從前作的,沒有什麽區別。”


    黎絮卻逼迫她直視他的眼睛:“沒有什麽區別?”


    “你一個小姑娘家,千裏迢迢地從一座城市來到另一座城市,住在一個非親非故的男人家裏,天天給他洗衣做飯,你說和之前沒有什麽區別?”


    “非親非故?”薑近初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她停下了掙紮,看向他,喃喃重複道:“非親非故……”


    “老師,我不是你的學生嗎?”


    黎絮說:“你還叫我老師,說明你也知道自己是我的學生。”


    “你是我教過的最優秀的學生,你不應該被困在這裏。”


    “你總覺得導致我離開學校的原因在於你,但是我現在要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即使沒有這件事情,我也會離開。”


    薑近初捂著耳朵的雙手鬆了鬆,她抬起頭來:“你說什麽?”


    “即使沒有論壇帖子的事情,我也會離開。”


    窗外的悶雷滾滾,大雨如注,將一切衝刷的搖搖欲墜,而室內卻寂靜的隻剩下彼此的唿吸聲。


    薑近初苦笑了一下,抬手擦去自己的眼淚,她的皮膚較一般人白些,眼底下紅色的血絲就異常明顯。


    “你騙我,你就是想哄我迴家。”


    “你以前上課講案例分析也是這樣,我做了一大段筆記,你跟我說推理方向完全錯誤。”


    黎絮沒想到她的腦迴路異常清奇到這個程度,噎了噎,才道:“那天你剛到l市的時候,我在電話裏跟你說過,但是你的手機沒電了,所以我猜你是沒有聽到。”


    “那你給我一個可信的理由。”


    雷電將室內照徹,他的神情在那一刹那被她看再清楚不能了,是很平靜的,像是再說事不關己的故事。


    “……工作職位的調動,是在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你不要想太多。”


    薑近初終於甩開他的手,向廚房走去:“我明天就迴家。”


    這座老城多變的天氣在後半夜放了晴,江畔有人在放煙火,一聲一聲,絢麗的火花在黑夜裏炸開又湮滅。


    黎絮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去拉開了窗簾,霓虹璀璨,燈紅酒綠,一下子撞進視線裏,廣場大廈的led大屏幕上跳動著“新年快樂”的祝福語。


    一座城再空,也還是有人在歡天喜地的慶祝團圓。


    他走迴桌邊,將度數不深的眼鏡摘下,擱到桌麵上。


    床上的人蜷縮成一團,長長的頭發像流水一樣傾瀉到床邊。


    他在床前半跪下來,伸手去撥開薑近初的劉海,她在睡夢中也眉頭緊鎖,眼角有半幹的淚痕。


    “新年快樂,近初。”


    他輕聲地說著,低下頭,吻了吻她的眼睛。


    火車站終於迎來了真正的客流高峰,薑近初過安檢之前,迴過身來,對黎絮說:“老師,我走了。”


    黎絮微微笑道:“一路平安。”


    “難道沒有別的話了嗎?”她也笑了,問他。


    “有。”黎絮仿佛知道她會這麽問。


    他站在冬天的陽光裏,長身玉立,秀雅如竹,背後的人來人往都成了她眼中的模糊遠景。


    薑近初有一瞬間的失神,她看到他的手指了指心口。


    “《刑訴法》第12條,一直在這裏,永遠不要忘記。”


    高鐵關閉了車閘門,薑近初找到自己的座位,看見鄰座的一個青年將公文包放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她剛要出聲提醒,卻見那青年悠悠轉醒,往她臉上看了一眼。


    “薑老師?”他拉下自己的黑色口罩,怔愣之後,輕輕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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