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記辦公室並不是時刻有人的,薑近初守在門口等了兩個小時,拖地的保潔阿姨都來迴了三趟,終於還是忍不住和她搭話:“姑娘,這麽冷的天,你怎麽站走廊吹風啊?賀書記要八點才上班呢!”


    薑近初還在打腹稿,對她報以微笑:“沒事,我知道的,謝謝阿姨。”


    轉過身去走了幾步,卻發現真的緊張到腳步虛軟。


    她從小到大都是遵守紀律的好學生,很少讓人操心過。


    唯一做過的稍微出格點兒的事情,就是對自己這位老師動了心思。


    生命裏的前二十年,她是把頭埋進沙子裏的鴕鳥,後來她從沙子裏抬頭來,好巧不巧,一眼就看見唯一的綠洲。


    她那樣喜歡黎絮,他是她的綠洲,也是她的海市蜃樓。


    即使她自己不認為這種情感本身有錯,但是放到社會關係裏,它就是不被容許,而且很可悲的是,所有人都在這張名為“社會關係”的蛛網下忙忙碌碌地、佝僂著腰生活,稍微一伸展手腳,就被纏住了。


    被蛛絲纏住的飛蟲,隻能束手就擒,等待最後的審判。


    走廊盡頭的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了,薑近初下意識的抬起頭來。


    俞堯掛了電話,湊到葉懷禪身邊:“怎麽樣,刪掉了嗎?”


    葉懷禪搖搖頭:“太可惡了,還有人提供百度雲備份的,又不是什麽當紅明星的緋聞,還能被炒成這樣,要說背後沒有黑子推手,打死我都不信!”


    “我先去找近初,”俞堯站起身來,“要是黎老師迴來了,大師兄,你千萬記得攔住他。”


    俞堯剛出門,葉懷禪的聊天界麵就有消息提示閃動起來。


    他扭頭朝門外喊道:“岑越發地址過來了!小俞……”


    今天學校已經進入考試周,將近九點的校園,路上是成群結隊去考場的學生,俞堯一路逆著寒風和人潮跑到行政樓樓下,好巧不巧,電梯又剛剛上了二樓,她想也沒想,轉身就奔上樓梯了。


    賀書記的辦公室在八樓拐角處的第一間,俞堯一口氣跑上來,還沒來得及喘兩下,眼角餘光瞥見電梯裏走出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俞堯想要喊住他,不料被自己的口水嗆得半死,脖子都漲紅了,腳下仍是追上去:“黎、黎……老師……”


    賀書記平日裏是個很和藹的人,如今看起來也是個很和藹的人。


    他讓薑近初在沙發上坐著,先去燒了一壺水,又拎著花灑給自己的萬年青澆水,拆茶葉的時候甚至問薑近初習不習慣喝他們老人家喝的濃茶。


    薑近初說沒關係,但是真的喝上一口的時候,還是被澀的嘴裏發苦。


    賀書記給她換了一杯白開水,笑著說:“我剛才就問過你了,你可以選擇喝白開水的。”


    薑近初也隻能笑:“學生隻是太好奇了,沒有喝過您這茶,沒有想過它這麽苦。”


    賀書記歎了口氣:“我記得你當初是保研到另一所重點大學的,是你自己願意留下來的,我問你,你是不是一開始就是為了黎絮老師?”


    “應該是更久之前,我跨專業選課的時候,大概是大一的下學期,那個時候黎老師剛剛來我們學校教書。”


    賀書記揉揉額角:“聽你的語氣,似乎不認為自己做得不對?”


    “我對他的感情沒有錯,錯隻錯在我們的身份,”薑近初說,“這一層身份關係成為了眾人口誅筆伐的原因,人們覺得人是感性的生物,所以會因為情感做一些衝擊秩序的事情,比如我的學術研究都是他放水、開後門什麽的,而其他人和自己的老師並沒有這樣的關係,所以他們覺得自己可能會更辛苦一些,才能獲得肯定,人們厭惡不公平。”


    賀書記接著她的話說:“你既然明知這種事情會帶來不公平,為什麽還要堅持自己是沒錯的?”


    薑近初的嘴角稍微彎了彎:“不是我沒有錯,是他沒有錯。”


    “喜歡是我自己的喜歡,黎絮老師在學院裏一向是受歡迎的,隻是我離得他近,所以擅自將這些喜歡越界呈現了,但是……但是他從來沒有迴應過我,何況我之前舉例的人們的設想,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她的聲音有些顫,但是仍然堅定,“黎絮老師是個好老師,我想您應該是相信他的人品和道德。”


    賀書記喝了一口茶,沒有說話。


    薑近初深吸了一口氣:“我會親自去道歉,我知道自己麵對輿論很渺小……我願意退學,但是我參與的這個研究項目我會完成,我懇求您和學校領導溝通溝通,不要給黎絮老師施加壓力,錯不在他,我不希望他因此受到困擾。”


    賀書記笑了一聲:“提條件要有資本,求人要有姿態。”


    他給自己又續了一杯茶水:“薑近初同學,有的時候,人不要太過自信。”


    “現在近初可能已經進去了……”俞堯皺著一張臉,望向書記辦公室。


    黎絮關閉手機論壇界麵:“我知道了,你不要擔心了,我進去找她。”


    “可是……老師……”俞堯看了看葉懷禪傳過來的信息,欲言又止。


    敲門聲在身後響起,是很禮貌性的三聲,薑近初聽過很多人敲門,有人整隻手掌都拍在門上,有人著急的像是門外有洪水猛獸追著自己,有人喜歡拉著門把手發出響動,隻有黎絮屈起的指節永遠都是保持著那個力度和節奏。


    她垂下眼睛,知道是他迴來了。


    時針剛剛走到九點一刻,他應該是一下飛機就迴學校。


    這個人,從前去國外訪學迴來,倒時差都要倒一天,手機關機,電話線也拔掉,薑近初會借著送資料的機會,上樓的時候“順便”給他帶一碗蟹黃小餛飩。


    那時候薑近初想,黎老師真可憐啊,離家那麽遠,還要吃這樣水分嚴重的家鄉小吃。


    但是黎老師人真的很好喂養啊,我帶什麽他就吃什麽。


    而此時對麵的賀書記了然的看她一眼,對門口揚聲道:“請進。”


    外麵的冷風被帶進來,黎絮的聲音不疾不徐,在身後響起:“打擾了。”


    薑近初也站起來,轉過身去看他。


    “老師,你迴來了。”


    黎絮點點頭,溫聲道:“你先去我辦公室等著,過一會兒我去找你。”


    薑近初低下頭,應了一聲好。


    掩上門離開的時候見黎絮迴頭看了一眼自己。


    隻有一兩秒的注視,比晨曦晃過樹林還要令人恍惚,但是薑近初分明看到了那眼神裏的安撫之意。


    “老師當刑事辯護律師這麽多年,是不是也有很多學生問過你這樣的問題,就比如說,明知道那是一個壞人,你為什麽還要為他們辯護?”


    “壞人的定義是什麽呢?”


    “就是……他明明是罪犯,他做了違反法律法規和社會道德的事情。”


    “那我看到了嗎?”


    “……這……一般情況下,應該是沒機會看到。”


    “既然我沒看到,也不能肯定,更無法給予最後的審判,為什麽不能為他辯護呢?”


    一時間所有肢體語言都停滯了,她的腳步不受控製般稍微向前,喉頭都感受到些許哽咽,千言萬語翻湧著,最終卻沒有一個字浮現成型。


    她童年時候學到的道理,都是從薑榭那裏聽來的,但她成年之後,黎絮教給她更多的更稀奇古怪的道理,即使在尋常人眼裏,這些道理都是荒謬的歪理,可是薑近初知道,很多時候,它們是真正值得去信仰的。


    她輕輕地合上門,拖著步子,向黎絮的辦公室走去。


    葉懷禪和俞堯已經在黎絮的辦公室裏等了好一會兒了,一看到薑近初推門進來,俞堯就撲了上來。


    “近初,你沒有跟書記說什麽吧?你可不要去做傻事,我和大師兄查到那個發帖人了,你可千萬不要去當那冤大頭。”


    薑近初道:“我還沒來得及做傻事,老師就進來了。”


    俞堯聽了,又是眼圈發紅,什麽也沒說,隻用力抱了抱她。


    這姑娘怕冷得厲害,穿的跟個球似的,薑近初兩隻手勉強圈住她:“沒事沒事,害你擔心了,”她看向葉懷禪,“葉師兄也是,連累你跑來跑去。”


    葉懷禪一揮手:“先別說客套話,過來給你看個東西……你要有心理準備。”


    “發帖子的那個ip不是校園網內的用戶,而是附近的一個網咖,”葉懷禪點開一個文件夾,瞬間有小程序彈出界麵,自顧自的運行起來,代碼跑的眼花繚亂,“還是俞堯家那位厲害,這是那家網咖的刷卡上機係統,岑越截取了那個時間段的識別畫麵出來,你看——”


    用戶名識別之後,一張身份證掃描圖呈現在眼前。


    陰鬱的眼神,微黑的皮膚,緊緊抿著的嘴角。


    屏幕之後,薑近初的眉頭也隨之皺了起來,她認得這張身份證上的人。


    不久之前,他坐在自己旁邊的座位聽課,邀請自己參加心理測試,還發給自己莫名其妙的偷拍的照片。


    正是那個心理學專業的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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