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從公司過來的,身上穿著筆挺矜貴的淺灰色西裝。


    時間沒有在他清雋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跡,他投來的眼神依舊與霜序記憶中一樣。


    溫柔,安定。


    可雖然年年沈聿都去看她,她此刻還是陡然生出了一陣陌生感。


    見她遲遲沒上車,沈聿叫她:“小九。”


    這道清沉的嗓音一響起,霜序的鼻腔霎時湧上一股無言的酸澀。


    她馬上把眼睛垂向地麵,彎腰坐上車,叫了聲:“哥。”


    車輛平穩地行駛在晚高峰的車流中,車廂內靜謐無聲。


    沈聿雙腿交疊,問她:“幾點的飛機?”


    “兩點多落地的。”


    “怎麽沒叫我去接你。”


    “怕打擾你工作。”霜序說,“機場打車很方便。”


    沈聿視線從另一側偏過來,瞧著她低眉斂目的樣子。


    她以前很開朗,被他寵著長大的小孩,最喜歡也最依賴他,在他跟前是無法無天的。


    現在很安分。


    但太安分,就欠缺親昵,連坐姿都透出生疏。


    自從被強迫送出國之後,她連春節都不肯迴來,興許是因為賭氣,或者單純不想見到國內的這些人。


    沈聿上次見她還是去年,她生日,發高燒一個人窩在國外的公寓,沈聿飛過去看她。


    她變化很大,比起以前還跟在他身邊的時候。


    少女的青澀已經在數年的分別中不見蹤跡,取而代之的是輕熟女性的清麗。


    沈聿垂目看她一會,說了句:“小九跟哥哥生分了。”


    “沒有,我隻是……”


    怕給你添麻煩——那還是生分。


    霜序幹脆硬扯:“想給你們一個驚喜。”


    成年人的驚喜,有50%的風險變成驚嚇。


    霜序和沈聿迴到沈家時,沈長遠夫妻已經都在等著了。


    一進門,付芸就喜出望外地把她拉過去,上下左右前後輪番看了一遍,一會說她長高了,一會說她沒怎麽變樣,跟以前一模一樣。


    “你每個月給她打視頻,當然看不出來差別。”沈長遠看著心情很不錯,問霜序,“迴來怎麽不提前跟我們說一聲,家裏什麽都沒來得及準備。”


    “臨時有事才迴來的,”霜序解釋,“走得倉促,沒來得及跟你們講。”


    “這麽晚才迴來,餓壞了吧?”付芸說,“今天晚上的菜都是你愛吃的,王嫂知道你迴來,別提多高興了。”


    餐桌上都是霜序從小愛吃的菜,東星斑擺在她麵前,烏雞湯燉的鮮香可口。


    付芸不停給她夾菜,沈長遠問了幾句她在國外的生活,聊到她的工作,難免說起這次迴國的行程。


    “這次假期請了多久?”


    霜序知道雷區快到了,但她不想說謊。


    放下筷子,抬起頭,正色道:“我辭職了。”


    她說完這句,客廳陷入一陣安靜。


    “你辭職了?”付芸手裏的筷子頓住,詫異地看向她,又看看沈聿,“沒聽你提過,怎麽這麽突然。”


    辭掉國外的工作意味著,她這次迴燕城可能就不走了。


    剛才的溫馨和樂好似一層工藝精致的玻璃,漂亮,但易碎。


    “你辭了航空公司的工作,是打算迴國發展了嗎?”


    霜序沒迴答,而是詢問:“我可以迴來嗎?”


    付芸神色猶豫:“你在國外待得好好的,怎麽突然想迴來了?”


    為什麽突然想迴來呢——


    一方麵是因為舒揚生病,另一方麵,也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想迴家了。


    但霜序知道他們想要的並非一個理由。


    國外很好,隻是比不過她心裏對燕城的情感。


    這裏夏季酷暑炎熱,冬季寒冷漫長,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


    可惜這裏沒有人期望她迴來。


    這時,一直沒開口的沈聿將一碟剔好刺的魚放到霜序麵前。


    魚肉晶瑩軟嫩,盛在瓷白碟子裏,落到桌麵輕輕一聲“噠”,打破餐桌上令人不適的安靜。


    “你學姐怎麽樣了?”


    霜序簡單說了舒揚的病情。


    沈聿問:“需要我幫忙嗎?”


    她搖頭:“化療方案已經確定了,用的藥都是最好的,具體還要看化療之後的效果。”


    話題就這樣被轉移開。


    吃完飯,付芸留霜序在家裏住,沒給她拒絕的話口,直接拉著她上樓。


    “你的房間今天才叫人打掃過,你原來的東西都沒動,還是老樣子。你看——”付芸獻寶似的指著簇新的粉色碎花床單,“我專門給你買的,喜歡嗎?”


    霜序又說:“謝謝幹媽。”


    “老說什麽謝謝呀,跟我還客氣。”


    付芸停頓片刻,握著她的手道:“迴來也好。你一個人在那麽遠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萬一有事都沒個人照應,我也放心不下。上次你哥去看你,說你發燒燒得都迷糊了,一個人躺在家裏,連口水都沒人送,給我難受的,半夜輾轉反側地睡不著。”


    她說到這眼睛都紅了,霜序忙安慰道:“我沒事,這麽大人了,能照顧好自己的。”


    “再大也是個小姑娘。”付芸摸摸她的臉頰,“你從小在飛機上就睡不著覺,累壞了吧?快去洗個熱水澡,早點睡。”


    付芸下樓後,霜序自己在房間裏慢慢轉了一圈,指尖撫過桌子,和對牆的書架。


    這是她住了十年的房間,空氣的浮塵都是她熟悉的味道。


    洗過澡,霜序想下樓找王嫂說一聲,給舒揚煲個湯,走到樓梯口時腳步慢慢停下。


    從扶欄的縫隙能看到客廳,沈聿背對她坐著,對麵是沈長遠夫妻。


    “阿聿,你跟我說實話,霜序這次迴來,你事先真的不知情嗎?”付芸問,“是不是你同意的?”


    沈聿疊著腿,聲音很淡:“她想迴來就迴來,不用誰同意。”


    “那你給我交個底,她現在迴來了,你怎麽想?”


    沈聿說:“你們跟宋家合夥送她走的時候,沒問過我意見。”


    “我也是為了你們好。”付芸說,“當初那些流言蜚語都快把我們家淹了,要不是她……”


    霜序靠牆站著,感覺到後背慢慢浸上來的涼意。


    沈聿語氣無波無瀾地打斷她:“小孩嘴壞造謠,別人當真,你們也當真。”


    付芸沉默下來。


    沈長遠拍拍她的手:“過去的事不提了。她這幾年都不肯迴來,肯定是覺得我們不想她迴來,傷心了。孩子既然想迴來,就別再送她走了。”


    “她要是想迴來,這裏永遠是她的家。”不論如何,付芸疼她是真心的。


    “但是阿聿,霜序現在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親兄妹也要避嫌,何況你們。”


    霜序沒再聽下去,轉身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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