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寂靜的鳳翔宮寢殿深處,隻有西羌皇帝元頡和他的妻子朵蘭兩人——他們已經多久沒有這樣“獨處”過了?元頡的手指撫過自己臂上那道清晰的傷痕,那還是不久前在宮中遇刺時留下的;猶記得彼時朵蘭的百般擔心關切與伶牙俐齒的巧笑薄嗔,那一切都似在眼前,可是那一切又都已不複存在。


    當憤怒也無法遮擋內心的悲傷和失落,當再也找不到借口和可以歸咎遷怒的人,於是傲視天下的君主終於也變成了一個陷入悲慟之中的普通人。他顫抖著握住妻子業已僵硬冰冷的手,淚水便一滴一滴灑落在這沒有知覺的手背上:“朵蘭……朵蘭,為什麽你要如此狠心的丟下朕?這是對我變心的懲罰麽?……”


    朵蘭沒有迴答,她終於如願以償地迴到一直夢縈魂繞的那個地方去了。在那裏有她的妹妹和家人,有她心心念念一望無際湛清碧綠的草原和永不停歇通宵達旦歡快祥和的歌舞;還有那個她最最心愛的男子——那個永遠隻鍾愛於她一人、溫柔包容她所有任性和刁蠻小脾氣的男子,他叫做元頡,是草原上最英武最勇敢的少年!


    所以,她臉上最後的笑容是那麽甜蜜而幸福,元頡此時落在她身上的淚水,卻全然已經沒有任何意義。盡管這位征服天下的帝王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掉過眼淚了,甚至他自己也一度以為再也不會有如此軟弱的時刻——可是,怎麽從來都沒有人告訴他,原來麵前這個女人才始終是他最不可或缺的那個唯一呢?!


    猶記得許多年前,那還是茵琦剛剛過世的時候,沙勒赫曾經陷入巨大的悲傷痛苦之中很長時間都無法自拔;後來自己還曾經當麵取笑過他:這樣多情善感,哪裏還有丁點兒草原男兒與生俱來的豪氣?那時沙勒赫隻淡淡地笑了一笑,抬目凝望著某個不知名的遠方,輕輕地說道:“但願陛下這一輩子都不必明白,有很多最要緊的物事,一旦失去之後才真正能夠理解它的價值,隻可惜,到了那時也就無法挽迴了。”


    當時自己的確沒有聽懂沙勒赫的話,也不覺得他那種中原文人書生式的傷悲有多麽感同身受,隻是作為好友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意而已。可是如今,一切全然都明白了,唯有當一個人再也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東西時,才能深切體會到已經失去東西的可貴之處。


    朵蘭的離開,意味著他再也沒有一個可以迴頭的“過去”,甚至連莫洛嬤嬤也同時不在了。從今往後,即便富有天下、坐擁四海、身為至尊,可能夠與他一起分享歡樂與榮耀的人卻不複存在,他終於成為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


    在這黑暗而孤寂的宮殿中,堂堂西羌皇帝元頡就像一個平庸普通的失去心愛妻子的鰥夫一樣,最終痛哭著伏倒在他妻子的屍身上。他不是沙勒赫,沒有那樣屬於文人的纖細心思,也沒有那麽多可以盡情沉浸於悲痛之中的時間;但隻在今晚的此刻,他終於放開了一切身份上的羈絆,隻作為一個丈夫和愛人,為朵蘭獻上那份最後的悼念與悲痛。


    夜風颯颯,走水的幾處宮殿火勢都已陸續被撲滅,隻有灰燼中的餘煙還飄散著枯焦刺鼻的氣息;偌大的皇宮也基本恢複了平靜,平靜得就像是今晚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似的。


    唯有靈秀宮中還是重兵集結、團團圍困。經過一番劇烈抵抗終究被拿下的花容等人也都給捆綁起來押解出去,同院子裏其他之前被捕的江湖同道一起等待著最後的宣決。李無瑕畢竟和他們還有所不同,狼目並沒有將她捆綁起來,到底還是給她這位新晉的“左皇後”留了一些麵子,隻將她獨自關在寢殿之中而已。


    氣氛陰冷而肅殺,所有人都在等待著羌帝的一句號令——是當即斬首、是五馬分屍、還是千刀萬剮;隻待那一聲令下之後,這些如狼似虎的西羌侍衛就會毫不猶豫揮動起他們手中的利刃將麵前的俘虜們如同牛馬牲畜般當場宰殺!


    三更過後,羌帝元頡終於再度來臨。他神情裝束一如方才,隻是臉色變得微微有些蒼白,眼中紅絲密布,此外反倒看不出他現在的情緒究竟是悲傷還是憤怒。經過靈秀宮前院時,那裏密密麻麻的兵士們整齊而響亮地一起向他這個君主施禮參拜,元頡隻微一抬手令他們起身,自己則毫不停留地直接走進同樣被重重看守的寢殿之中。


    李無瑕的臉色也有些蒼白,為了營救自己而搭上外麵那麽多人的性命正是她最不願意看到的事。可是如今已經幾乎沒有了轉圜的希望,她深知元頡那殺人如麻的秉性——之前因為沙勒赫遇刺的事他便遷怒於整個上京城的幾十萬黎民百姓!何況這次出事的還是他結發的妻子?


    此時唯有的一點渺小的指望,就是希望朵蘭也許沒事,但願一切隻是虛驚一場;那麽自己想要盡力為花容他們爭取一線生機也許還是可以辦得到……可是隨著元頡麵無表情地再度走進這間屋子,李無瑕的心頓時就沉了下去。


    她站起身迎上去走到對方麵前,以探詢的口氣輕聲問道:“陛下,請問皇後娘娘她……她如今到底怎樣了?”元頡不說話,隻拿兩道鋒利的目光在她臉上來迴搜尋著,似乎定要找出什麽幸災樂禍的蛛絲馬跡似的;過了半晌他才擰起眉毛一字一字地道:“她死了,她已經死了!……你看,如今你失去了你的許多親人,朕卻也失去最好的朋友和結發妻子了……所以你說,我們兩人之中究竟是誰獲得了勝利?是你,還是朕?”


    李無瑕輕輕“啊”了一聲,臉上立即便露出沉痛和悲憫的神色,她吸了一口氣,低低的問道:“那麽皇後娘娘究竟是如何……難道真的是我那些江湖朋友所做的麽?”元頡澀然一笑,卻又忍不住揶揄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以為到了此時此刻,朕還有放過他們那些人的任何可能麽?”


    李無瑕默然,她低頭沉思了片刻,最終還是長長地吐出那口氣,然後以平靜的聲調說道:“既然沒有餘地,那就請陛下從我開始殺起吧。”元頡又不接話,他再度以審視的目光打量著麵前這個與眾不同的華國女子——


    是的,她足夠好:堅強睿智、從容高雅,擁有堅鋼亦不可奪去的強大心誌!如果能夠獲得她的效忠,那麽自己身邊無疑會多一個如同沙勒赫那般最強而有力的臂膀;可是……她卻永遠不會成為自己情投意合的妻子——以前不會,以後也永遠不會!為什麽自己沒有早一些看清楚這點呢?


    其實就連沙勒赫也同樣沒有搞清,他隻看到了李無瑕的資質,看到了自己對於這個女人的好感,於是便試圖用最合理的方法要將她留在自己身邊。對於此事他們兩人也的確曾經設想過很美好的前景,可是事實證明,那種假設根本沒有被實現的可能性!李無瑕永遠隻屬於她自己,隻屬於她的國家和她的民族,任誰也無法改變這一點。


    而如今,就連朵蘭也永遠逝去,再也不會迴來了……所以現在要怎麽做?殺掉李無瑕及其同黨以便徹底了斷了這一切?抑或強行將她留在身邊充當朵蘭或者沙勒赫的替代品?


    不,無論朵蘭也好、沙勒赫也罷,他們都是不可替代的!而李無瑕也決計不會成為他們的替代品,她完完全全是另一個人,一個對西羌朝廷與自己這個皇帝都充滿了憎恨的人!彼此間的血海深仇注定了她心中那份仇恨永遠也不會被消解,誠然可以用華國百姓的性命作為繩索長久將她捆在自己身邊,但是那又有什麽意義?


    元頡想到這裏,忽然很突兀的說道:“李無瑕,朕的心裏的確十分欣賞你,也確實頗為喜歡你這樣卓然不群的女子,可是朕如今真的不想再看到你了……你的存在時刻都在提醒著朕,朕之前究竟是怎樣深深的傷害和辜負了朵蘭……”


    李無瑕說出方才那句話的時候,便已經抱定了必死的決心,卻萬沒想到片刻後羌帝竟會將話題扯到這樣一個非常奇怪的方向。甚至她完全沒能聽懂對方的言中之意,隻好詫異地抬頭望著麵前這位異族君王那淒苦到甚至都不似他本人的神情,靜待他接下來的後續。


    就聽元頡隨後又續道:“所以朕決定放了你,你走吧!帶著外麵你那些黨羽或者還是手下什麽的,一起都遠遠的走了罷!去想方設法複興你們的華國!朕就在這裏等著,且看你們究竟能做出什麽驚天動地的事業來!”李無瑕再想不到他竟會突然做出這樣匪夷所思的決定,駭異之下簡直驚呆了,一時間居然說不出半個字來。


    元頡最後倒是笑了起來:“怎麽,不敢相信麽?朕說放人那便一定會放人,決計不會再同你們漢人的君主那般背後搞甚麽陰謀詭計!”雖然他這麽說,但李無瑕兀自還有些反應不過來,隻喃喃地問道:“可是……我不明白,陛下究竟為何要這麽做?”


    “為何?”元頡眼神黯淡地沉默了片刻,最終仰天一歎:“朕如今已經失去了一個好友和一個妻子,便連最親近的乳母也不在了……所以朕不想再失去你;你就去充當朕最重要的一個敵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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