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西羌國皇後朵蘭在皇宮深處停止唿吸的時候,上京城外的某處荒蕪深林之中正有另外一個和她全無交集的人也幾乎同時結束了生命。與朵蘭相似的是,那個人直到臨死前也還是全無防備的,他甚至臉上還帶著誌得意滿的笑容,直到死亡猝不及防地降臨——那個人,就是原華國的二皇子李德湣。


    在李無瑕的冊封典禮這一天,其實李顯宗父子三人可以算得是最尷尬又最無奈的存在。明麵上說,他們是新皇後娘娘的家人,亦可以算得大羌皇帝陛下的“親戚”,可是這樣兼具階下囚身份的親戚卻實在微妙得很。一方麵,在宴席上他們可以占據一個偏僻又窄小的席位,另一方麵,即使在這個時候,身後西羌武士們嚴厲監視的目光也絲毫沒有鬆懈過。


    這頓飯可以說吃得簡直如坐針氈,雖說羌帝從前親口許諾過,李無瑕入宮被冊封的日子也就是釋放他們三人的時候——可是古往今來君王們說出來的話又有多少是可以相信的?一個高興或不高興,他們都可以隨意決定別人的生死榮辱,又怎會當真踐行什麽諾言?


    所以李顯宗父子三人個個心中忐忑不已,既巴望這頓飯盡快吃完自己就能獲得自由,又深恐那“自由”隻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奢望,也許宴罷之後他們三人就會被拖到什麽地方去秘密處決掉,而不久後羌帝則輕飄飄放出一道旨意,隻說原華國皇帝太子等人急病暴亡之類,這原都是可想而知的事。


    在他們的滿心驚懼不安中,那場宴會終於還是結束,西羌國君臣們心滿意足洋洋得意地各自散去,隻剩下他們這三個幾乎被遺忘的“外人”,命運也終於到了見分曉的時候。幾個西羌侍衛不由分說將他們自皇宮中押解出來,早有一輛模樣尋常的馬車等候在宮門外。車上亦是全副武裝的幾名西羌兵士,他們三人便被塞進馬車之內,就此向京城外疾馳而去。


    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這輛馬車駛出京城之後也並沒有停下,而是照著不可知的方向又一路繼續狂奔下去!每多走遠一程,李顯宗父子三人心中的不詳之感就又加劇一重:真要釋放他們的話,又何必如此費力送得這麽遠?現在看來多半當真是要找個什麽所在去秘密處決然後就地掩埋了……父子三人頓時不由得個個都是麵如死灰。


    馬車跑到後來,速度倒是漸漸慢了下來,隻覺得車下劇烈顛簸不止,似乎走在什麽崎嶇偏僻的山路之類的地方,這自然越發印證了李氏父子們的猜想,他們三人彼此淒然相顧,都知道這必然已是自己活在這世上最後的時刻了。


    可是出乎他們的意料,馬車磕磕絆絆又行進了一些時候,在某個極其荒涼的山崗之上,那幾名西羌士兵忽然停了車,打開車門將他們三人盡數都趕了出來。雙腳著地之後的李氏父子三人立時便抖作了一團,隻當那些羌人就要用兵刃將他們砍殺了,可是再也想不到,那幾名羌兵卻隻是朝著他們大笑一聲道:“行啦,你們滾蛋罷,我們皇帝陛下說到做到,你們可以滾啦!”


    說完這句話,那幾人麵露鄙夷之色各自向地上吐一口唾沫,居然當真又爬上馬車,吆喝了一聲就此循著來路揚長而去。李顯宗父子先是在當地愣怔了片刻,隨後三人便不約而同地驚跳起來不顧一切地向著密林樹叢深處狂奔而去!


    他們沒命地跑著,不顧一切不擇路徑不辨方向瘋狂地跑著,向著荊棘樹林最深最密的地方狠命鑽去!生恐那些羌人改變了主意又再追了上來,這自由是如此可貴,既然好不容易抓在手中,又豈能再輕易給人奪走?


    盡管他們在天牢中給關了那麽久,飽受折磨,身體早已虛弱不堪,沒跑多久便個個都上氣不接下氣。可是沒有人敢停下腳步,哪怕心髒已經跳得幾乎像是要爆裂一般,哪怕每喘息一口氣都青筋暴露像是最後一次唿吸,哪怕全身的衣裳和肌膚都給周遭的枯枝荊刺劃得破破爛爛;可三人就是咬著牙用盡全部氣力拚死地跑著。


    直到年邁的李顯宗再也堅持不住,終於在某塊尖利的石頭上一腳踩空重重地摔倒在地為止。李德懋和李德湣這才停下來,一麵張著嘴艱難地喘著粗氣,一麵掙紮著過來攙扶父親。


    李顯宗的傷勢很重,一條右腿自膝蓋以下被劃開了一個深可見骨的口子,鮮血噴湧而出,眼見得這條腿已是不保的了。李德懋急忙從自己的衣襟上扯下布條來給父親包紮,李德湣卻絕望地大聲嚎哭起來:“老天爺呀!……看來咱們是逃不了了!”


    他聲音太大,在這深夜荒山之中立即便驚得許多鳥雀撲騰著飛了起來,遠處又隱隱傳來獸嗥之聲,李德懋急忙低聲禁喝道:“二弟,你小聲些!隻要那些羌人不追上來,咱們如今就算是暫且脫險了,先在此歇息一陣給父皇裹一裹傷,到天明之後認清道路再想法子下山就是。”


    他這話說得調理分明,說話之時目光沉穩清明,李德湣不由得吃了一驚:“皇兄,你……你不是瘋了麽?”李德懋苦笑道:“我那自然是裝的,不過韜光養晦借以麻痹羌人而已。”李德湣咋舌道:“你一直都是裝的?!怎麽也沒有同我和父皇打個招唿啊,可把我們兩人也都給騙進去啦……”


    他話沒說完,卻被倒在地上的李顯宗打斷:“這些都容後再說,你們先看看我的傷處,我瞧這周圍地勢兇險得緊,也不知道咱們還能不能走得出去?”被他這一說,李德懋兄弟這才又加意仔細觀察了一下周圍的地勢,果然見四外都是高山連綿,近處也多有怪石嶙峋的陡坡山崖,遍地皆是荒草荊棘樹叢,看不出什麽路徑所在。


    李德懋便一麵蹲身替父親裹傷,一麵寬言安慰道:“父皇放心,這裏雖然看著荒涼,但畢竟還在京城外麵不遠的地方,隻是如今深夜中咱們無法分辨方向而已,待到明日天亮之後自然會有法子可想的。”李德湣聽他這麽說,倒有些高興起來:“我想著京郊左不過是那幾座山,原先山下都有許多獵戶人家的,咱們明日下山之後便去同他們要些吃穿應用之物,然後再徐圖複國大計!”


    李顯宗點頭道:“這倒也是,總算咱們父子三人還在一處,到時候召集天下勤王之師,光複咱們漢人的江山也不是什麽難事!——來,湣兒你過來將我扶起來一些,且在這裏略坐坐……”李德湣答應一聲躬身上前抱扶住父親的身子正要將他挪動一些,卻不防李顯宗忽然自地上抓起一塊尖銳的石頭掄圓了手臂重重一下就砸在他頭上!


    這一下事出倉促,李德湣臉上還笑著,整個人就已經栽倒在地!李顯宗更不停手,隻管掄起石頭又狠命地砸了七八下,竟當場將他砸得腦漿迸裂就此斃命!李德恭頓時嚇呆了,不知道父親為何忽然兇性大發要下此毒手,他驚得一時竟然動彈不得,隻呆呆地瞠視著麵前十分陌生的父親和倒斃在地的弟弟。


    李顯宗滿臉都濺著親兒子的血,卻露出了惡狠狠的笑容道:“你以為那賊羌狗韃子皇帝當真有這麽好心放了咱們麽?他是早就在我們身邊埋好了釘子的!就是這個李德湣,他暗地裏答應了那個西羌宰相沙勒赫要監視你我的行動,還約好事成之後就封他一個親王!這逆子一直當我沒有覺察,心裏還暗自得意……如今就先送他去見閻王!”


    李德懋訝然道:“竟有這樣的事?二弟也是太草率了!可是父皇就這樣殺了他……這……”李顯宗冷笑道:“成大事者不恤小節,你可是咱們華國的太子,將來這天下的皇帝!如此婆婆媽媽的如何成事?”李德懋倒退了一步,忽然覺得父親的臉變得極其猙獰而怪異,竟有些不似真人了。


    李顯宗咬牙吩咐道:“如今我這腿傷眼看是不成了,你不必管我,隻管連夜找路想法子下山去,今後這複國大業可全在你一人身上了!”李德懋一聽這話,急得連連搖頭道:“不,不!我決計不能丟下父皇!”李顯宗冷哼道:“如今這山險林密,又有野獸出沒,你一人尚且難保,又帶著我這個累贅做什麽?我弄亡了祖宗的江山基業,早就該一死謝罪的了,你若再這麽囉裏囉嗦,那就是逼我立時死在你麵前了?”


    李德懋又退開幾步,慌忙連連擺手哀聲道:“父皇不可如此!這樣的話兒臣怎麽禁得起……兒臣決計不能丟下您……”至此,李顯宗的目光也柔和了幾分,他舉起那塊石頭對著自己的腦袋道:“懋兒,你素來賢明睿智又有仁心,將來會是個明君的,父皇在天上等著看那一日!若你還有些孝心,就快快走了罷,讓父皇再多活這幾個時辰……等野獸吞食了我們的屍身,那些羌人迴來看到,便隻當你也葬身於此了,你行事就又多保險了幾分,快去罷!”


    言盡於此,李德懋隻得強忍眼淚跪地向父親拜了三拜,隨即起身,向著某個漆黑的方向快步奔了過去;李顯宗的嘴角則露出微笑,他輕輕撫摸著地上李德湣的屍身:“好孩子,父皇素來疼愛你,都把你寵壞啦,今日咱們父子就一起死在這裏你說可好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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