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了電話,我長久地沉默著,腦海裏一遍遍放映著的全是那個模糊晃動的視頻,有低低的求救聲一遍一遍的在我耳邊響起,仿佛我又看到了那個叫小凡的學生,鮮活的一張臉,在歲月的長河裏,漸行漸遠。


    母親中午拎著飯過來,隨著她一起進來的還有一個人,我抬頭看去卻是有些驚訝,那是我許久沒看見的林東,左手手臂上帶著一截黑布,神色平靜,麵容憔悴。


    “我在外麵等車,正好看見林東,他載我過來的!聽說你不舒服,堅持上來看你,晚晚,那個,我拒絕了,不過,林東堅持,我也不好說什麽!”母親似乎怕我生氣,湊過來給我布置飯菜的時候小聲解釋道。


    我心裏因為小凡的事情,對什麽人和事都提不起興趣,也沒有寬慰母親,隻是咧嘴僵硬地笑了笑,並沒有打招唿。


    林東以為我看見他不高興,有些拘謹不安,躊躇著一直站在幾步開外,卻是滿臉擔憂地望著我,並沒有說話。


    母親也不敢替他求情,隻勸著我多吃點。我吃了差不多的時候才抬頭看向林東,問了句,“你母親她?”


    林東一下子紅了眼眶,似乎沒想到我會關心這個,勉強笑了笑迴道,“走了!出院的第五天,就走了!”


    母親見我沒有因為林東的到來而生氣,這才插嘴道,“林東,你也節哀順變。這人啊早晚都要經曆這麽一場,如果活著遭罪,死,也不算是一種解脫。”


    母親原本還沒有多麽傷感,說著說著也不知道想起了什麽,聲音竟也哽咽起來,抬手抹了下眼睛又說道,“你說說,這好好的一個人,也才五十幾歲,怎麽,怎麽說沒就沒了!這人的命,怎麽就這麽脆弱!”


    我聽著母親的話,眼淚不受控製地掉了小來,林東以為我是為劉娟難過,竟是異常激動,往床邊走了兩步,滿是胡茬的臉上,一雙眼睛異常的明亮。


    我無從解釋,也說不清心裏是因為劉娟的突然離世還是因為小凡的死,隻覺得心裏壓抑的委屈,如決堤的洪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卻是無論如何也止不住。


    母親伸手拍著我的背,勸道,“晚晚,你懷著孩子,情緒不要起伏那麽大,對身體不好!”


    林東也在一旁跟著勸道,“晚晚,謝謝你,真的,謝謝你!我沒想到你會有這麽大的反應,我原本以為,你一定是恨她怨她的,畢竟你和我在一起的那麽多年她對你從來沒有一天真心過!我很愧疚,你如果再因為這個事情把身體搞垮了,我真的就無言以對了!”


    林東的嗓子有些沙啞,陪著哽咽的語氣,顯得異常真誠。


    我拚命搖著頭,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終抱著母親哭的不能自抑。母親和林東輪番勸著卻沒有一個人,一句話能聽見我的心裏去,我覺得難受,越哭越難受,心裏堵著的口氣,紮著的那根刺,無論如何也緩解不了。


    “看樣子,我來的很不是時候!”一聲極冷的聲音,帶著隱隱的疲倦,在門口響起,我哭的聽不真切,根本沒做任何反應,倒是一直站在床邊的林東第一個轉頭過去看,母親則詫異地喊道,“少北?”


    我被她這聲唿喚驚醒,心裏帶著渴望,帶著憤怒,帶著難以置信,從母親懷裏抬起頭來,在接觸到裴少北那冷靜平淡的眼神之後,心裏瞬間變得一片死寂。


    我在渴望什麽?渴望這個男人給我帶來不一樣的結果嗎?可是昨晚上他去辦公室將我帶走的時候不是就已經給那件事一個定局了嗎?我覺得自己曾經信誓旦旦給玉姐說的那些話如今聽來異常可笑。


    “少北,那個,你來了,那個,林東,他,他……”母親似乎有些慌張,指著林東半天沒說出話來。


    反倒是林東比她更加鎮定,他看著裴少北淡笑著說道,“裴律師,你不用對我那麽大的敵意,我媽住院的時候,晚晚曾經去探望過,除去我是晚晚前夫這層關係,作為朋友,或者算是她曾經探望過我母親的迴禮,我都應該過來走一趟!你以前不是告訴過我,作為男人,要拿得起放得下,心胸開闊點嗎?這句話,我同樣送給你!晚晚既然選擇了你,我希望,你能好好待她,不要拿她過去的事情來刻意針對,如果你真的是這麽小肚雞腸,那麽你和以前那個我有什麽差別?”


    “哼,林先生覺得現在的你比之前的你有所進步?那我真要恭喜了!”裴少北依舊站在門口,語氣極冷。


    母親尷尬的不知道如何是好,連握著我胳膊的手也是僵硬的,攥的我生疼,而她自己卻不知道。我見母親如此,心裏很不舒服,剛要製止這種毫無意義的爭吵,突然聽見林東又道,“裴律師沒必要這麽針鋒相對,既然正主來了,那我就不打擾了。”


    說罷他轉頭看向我,眼神裏透著淡淡的擔憂,低聲說道,“晚晚,我先走了,你如果有事可以給我打電話!”


    我沒有迴答,他眼中透過失望,卻是輕歎一聲轉身打算離開。


    “林東!”我突然抬頭叫住他,卻是將母親往外推了一下道,“麻煩你將我媽送迴去吧,我爸自己在家我不放心!還有,謝謝你今天來看我!”


    林東一怔,似乎不敢相信我會主動讓他送我母親迴去,母親急急投來的目光也是透著疑惑,我沒有再看林東卻是對著母親說道,“媽,你迴去吧,少北會照顧我的,你不用來了!”


    母親頓了一下,卻也是了然,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裴少北,猶豫著說了句,“少北,晚晚現在身體還很虛,有什麽事情,好好說!”


    裴少北這一次語氣倒是緩和了很多,點了點頭應道,“阿姨你放心,我會照顧晚晚的,就不送您了!”


    母親這個時候也不方便再強留,跟著林東一路出了病房,在門口又忍不住擔心地迴頭看了看我,我對她笑了笑,讓她放心。裴少北在門口送走了母親,這才關上門走到我病床對麵的椅子上坐下來。


    剛剛離得遠又逆著光我沒有看的很清楚,此刻他坐在對麵我才發現,他的眼睛裏全是血絲,下巴上的胡渣也出來了,整個人顯得異常疲倦。原本質問的話走到嘴邊卻是說不出口,我看著他,終究還是擔心打過了氣惱,“你昨晚沒睡?”


    “嗯!沒睡!”裴少北低沉的聲音微微沙啞,說著話的時候身體調整了姿勢,後背靠在椅背上,微微眯起了眼睛。


    我很想問他昨晚沒睡去了哪裏,我很想問他小凡的案子為什麽就那樣結束了,我很想問他裴梓樂還好嗎?我心裏有萬千問題,可是卻連張嘴都困難。


    裴少北沒有再說話,就那樣指著頭沉沉睡去。他睡的很快也很不安寧,眉心始終皺著。我定定地看著他,心裏原本的憤怒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愧疚,而這種愧疚和昨天對他的那種盲目信任一樣,來的洶湧迅速,仿佛一種本能。


    我信任他對於自己職業的堅守,我信任他對於法律的公平判斷,我信任他對於這種不融於社會的不公平對待存著憤怒,可是,如今,我也愧疚於將他卷入這場是非,卷入人性的醜惡貪婪,卷入權勢的攀比製衡,因為我知道,對於裴少北而言,他最不屑的就是動用權勢去做他自己的本職工作。


    裴少北似乎真的很累,他從中午一直睡到旁晚,我讓過來查房的小護士給多拿了一條被子給裴少北蓋上,卻沒有叫醒他讓他去病床上睡。而裴少北自始至終也沒有醒過,直到夜幕降臨,寒意將陽光驅散,他才猛地驚醒,卻似做了噩夢一般,自椅子上坐起來,第一個動作便是急急朝我的方向看來。


    我當是正在看他,所以他這個眼神看過來的時候正好被我看到。那種直麵的衝擊將我整個人震在當場。


    我見過裴少北的很多種眼神,冷靜的,殘酷的,狡黠的,深情的,卻從未見過這樣的一種。帶著深深的惶恐,帶著源自於靈魂深處的一種不安,透過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帶著初醒的茫然直直刺了過來,我的心,瞬間狂跳不止。


    “裴少北!”我鼻子泛酸,強忍著眼淚去叫他。


    “嗯,我在!”裴少北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雙眼又恢複了平日的冷靜,隻是聲音比先前還要沙啞幹澀。


    我突然間就不在乎了,關於小凡案子的結局,關於那個生命脆弱的悲涼。我突然覺得,全世界所有的悲劇,所有的慘案,所有不公平的對待,所有不容於社會不容於道德的卑劣,這些帶給我的憤怒和不甘都及不上眼前這個男人看我那一眼的千萬分之一。


    生命無法承受之重,生命無法承受之輕,每個人的選擇都是在衡量利弊之後,找到那個最有利於自己,也是自己最在意的立腳點,揮刀斬亂麻,心痛,絕望,卻還是要繼續活著,以自己可承受之力,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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