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輕舟出現了短暫的耳鳴,她聽不見其他的聲音,唯有那種機械似的尖銳,像一根針一樣刺向了她的耳膜。


    她臉上有風,足下也有風。


    雙臂很沉重,她趴著樹幹,耳朵不由自主去聽那樹根斷裂的聲音。


    也許隻是她的幻覺。


    然後,她感覺到了蔡長亭在拽她,把她托上了樹幹,讓她能坐騎到上麵去。


    樹幹晃了下,往下墜了點。


    “在在斷”顧輕舟道。她說話的時候,自己很清晰感受到了那種隔膜,就連她自己也聽不清了。


    “沒事。”蔡長亭也看了眼。


    他看到了樹根有一小部分已經翹了起來。


    再耽誤下去,這樹就要被他們墜斷了。


    蔡長亭的人,應該會追過來救他們的吧?


    他在心裏,默默計算著什麽,用力把自己也勾起來。


    他也坐到了樹幹上,甚至抱起了顧輕舟,主動往樹根處挪。


    他一動,那樹根就以肉眼可見的程度,斷裂更多。


    顧輕舟之前跑得太急,後來又墜得太快,半晌她的耳鳴才結束,能聽到山穀中唿唿而過的風聲。


    她自嘲一笑,一雙手死死扣住了樹幹,任由蔡長亭抱緊她的腰:“兩個人怕是撐不住。長亭,你應該先把我扔下去。”


    蔡長亭往下看了眼。


    晨霧尚未散盡,峽穀有多深、底下是什麽,都看不清楚。


    “現在有力氣了?”他問。


    他緊抱著她的胳膊,並沒有半刻鬆弛。


    顧輕舟見狀,心中莫名可憐他:“長亭,我真不是你救命的稻草。走到現在這一步”


    “我知道,我已經輸了。”蔡長亭續上了她的話。


    落下的瞬間,他的心也空白了片刻,盲目中拚了命亂抓,被他抓住了一株藤蔓。


    如今坐在樹杈上,他心中生出了無邊的後怕:方才若是什麽也沒抓到呢?


    那現在,他是不是要和顧輕舟一起,摔得粉身碎骨?


    人真的很脆弱。


    再強大的思維、身世、體魄,在生死邊緣都那麽無助。


    就像顧輕舟,若不是蔡長亭,她哪怕抓住了藤蔓也無法自救,她的雙臂因為束縛而脫力,壓根兒就使不上勁。


    她那樣的聰明,此刻她那五步一算的精明,能救她嗎?


    蔡長亭執拗著,不肯認輸,以為自己還有重頭再來的機會。


    此刻,他終於能坦白自己的失敗了。


    他輸了。


    從保皇黨的跟隨者和資助者被顧輕舟一把揪起的瞬間,他們就一敗塗地,日本軍部也救不了他們。


    “你說得對。”蔡長亭慢慢道,“我年少時的野心太大,走錯了路。若從一開始就腳踏實地,迴國在某個小軍閥手下做事,過幾年取而代之。


    到了今天,就像你說得,有一方地盤。旁人打過來,自己有還手的餘力,不像現在這樣被動。”


    顧輕舟笑了下。


    “迴頭是岸。”顧輕舟道,“你沒有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且年輕漂亮。好好換個目標生活,會有自己的前途。”


    蔡長亭歎了口氣。


    顧輕舟道:“我最想要的生活,就是能和司行霈隱居在某個小地方,平日裏做飯、彈琴,打漁采蓮,與世無爭。你呢?”


    蔡長亭也想了想。


    他對權勢的欲望,無非是因為他從小受人歧視。


    他母親也算出身大族,可惜不聽家庭的安排,執意跟了他的父親。


    他父親蔡龍頭,那時候就有了妻室,去日本不過是避難。


    母親懷了他,被家族不容,蔡龍頭迴來之後,又不敢離婚娶她,於是她生下了蔡長亭不久就鬱鬱而終。


    從此,蔡長亭就跟著蔡龍頭派過來的一名老傭人一起生活。


    等他長大了些,逐漸有了點能耐,外祖家才肯認他,當然也是一種很輕慢的態度。


    他太過於漂亮,不少人打他的主意,這其中受過的委屈,一言難盡。


    每個幻想著一步登天的人,都是受過太多的痛苦和委屈。他想要報複,而他的仇敵太多、太強,想要讓他們全部跪倒再自己腳下。


    一步步變強的過程,太慢、效果太微弱。


    這些,逼迫著他走上了這條路。


    他和平野夫人的目標是一致的,他也是從一開始就準備好了黃雀在後。


    他人生規劃得那樣整整齊齊,卻萬萬想不到,自己命懸一線時,身下支撐他的樹搖搖欲墜,他丟下顧輕舟這個負擔,樹就能多堅固片刻,而他卻緊緊抱住了她。


    他的手臂和他的心,全部都擁抱了她,沒有哪一處想過丟下她。


    若是倒退五年,有人告訴蔡長亭,他的心裏會裝下另一個人,甚至重過他的生命,他一定會嘲諷對方。


    他對人是沒有感情的。


    任何人,都不足以在他心中落下了痕跡。


    他活了這麽多年,有足夠的才智,於是當他知道自己絕不可能鬆開環抱著顧輕舟的手臂時,他認輸了。


    “我”他認真想了想。


    千頭萬緒,就像山穀的風,從他的四肢百骸穿過,他最想要的,浮動在他的心頭,“我最想要你活下去。”


    顧輕舟一怔。


    蔡長亭往上看了看。


    這麽久了,他的人還沒有追過來,他想他們應該是一哄而散了。


    霍攏靜跑了,讓他們看到了未卜的前途,這些殺手隻有冷酷,沒有忠誠,他們拋棄了他。


    而這棵懸崖上的樹,樹幹已經斷了一半,剩下一半艱難支撐著他們倆。


    再耽誤下去,司行霈還沒有到,他們就先要摔下去了。


    蔡長亭突然俯身,在顧輕舟的額頭親吻了下。


    顧輕舟本能想要往後退,殘存的理智卻又讓她保持不動。


    一旦往後,她就要摔下去。


    “軍閥混戰的年代,差不多就要結束了。”蔡長亭道,“我再也沒有占山為王的資格了。


    伏低做小重頭開始,我做不到,誰也沒資格使喚我。我一生忍著的那口氣,徹底斷了。輕舟,我真的輸了。”


    身後的樹根,又斷了好些根須,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上麵還沒有腳步聲。


    救援的人沒有來。


    再耽誤下去,這棵樹就要整個斷裂,把他和顧輕舟一起帶向深淵。


    這女人在他蒼白的人生裏,點綴了色彩。


    他想,他愛她。


    愛讓他有了點人性,這算是他二十幾年生活裏唯一的光輝了。


    他不能帶著這光輝,一起摔下深淵。


    然而兩個人一起,這棵樹隻怕堅持不了十分鍾。


    十分鍾,司行霈到不了,救援也到不了。


    可沒了他,這棵樹可以堅持三十分鍾。


    那時候,救援可能就到了。


    這是淺薄的、渺茫的生機。


    一個人的生機。


    蔡長亭用力把顧輕舟往懷裏一帶,又在她額頭吻了下:“可別忘了我。”


    說罷,他雙手一鬆,整個人往下墜去,毫不遲疑,就像是練習了千萬遍那樣,保持著他人性最後一點的光亮。


    顧輕舟沒了他的扶持,差點也要跌下去,她整個人趴在樹上,看著蔡長亭的身子快速沒入了晨霧裏。慢慢的,她聽到了一聲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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