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其中一個僅剩一隻手,而另一個隻有半張臉。


    任舟默不作聲地站起了身,退了兩步,將唐象瑤翼護於身後。


    在與任舟相距一丈左右的地方,兩人先後停住了腳步,然後換成了譚鴆開口:“又見麵了。”


    “是啊。”


    任舟瞟了無顏公子一眼,不鹹不淡地說:“又見麵了。”


    在“麵”字上他尤其加了重音,引得對方麵色一沉。


    然後他又轉過了頭,有意無意地看了看譚鴆光禿禿的手腕,問道:“這迴二位來,也是想跟我交‘手’麽?”


    譚鴆僅剩的那隻手倏然握緊,但片刻以後便鬆開了。


    他非但沒有動怒,反而發出了一連串的怪笑。


    “我先前聽說你的武功不進反退,還有些懷疑。”他說,“可現在看來好像不假。”


    任舟的目光閃了閃,不動聲色地反問:“是麽?”


    “不然你早該發現我們了。”譚鴆看了無顏公子一眼,“起碼早該發現他了。”


    聞言,無顏公子心領神會,也跟著“嗬嗬”地笑了起來:“或許任大俠的功夫並沒有倒退,隻不過是練在了嘴巴上。”


    “可惜嘴巴上的功夫是殺不了人的。”譚鴆又緊跟著說道。


    無顏公子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非但殺不死別人,反而可能會害死自己。”


    “對極了。”譚鴆歎了口氣,“這個道理顯而易見,可惜任大俠縱橫江湖,未必能明白這件事,更未必能聽得進我們的金玉良言。”


    任舟麵無表情地聽著,任由二人一唱一和地說個不停,一直等到二人對答的間歇才插口道:“多謝兩位的提醒了——”說著話,他雙手一展,已將掌中刀再度夾在了指間,“不過,空口無憑,總歸還是要手底下見真章。有什麽說教,不妨等我落敗了再說也不遲。”


    “恐怕你到時候就聽不見說教了。”


    話音未落,無顏公子腳步一蹬、飛身向任舟撲來,轉瞬之間已然略過了一丈的距離,右手握拳、直直地打向任舟的麵龐,而左手則繃成掌刀、橫切向任舟的肋部。


    見狀,任舟略略側身、同樣是兩手分別擊出,一手拍向了無顏公子的右腕,另一隻手則是抵向了他的左掌。所謂“掌刀”,雖名為刀、到底還是肉掌,無顏公子當然不肯以此與任舟相抗,故而拳掌均是一頓,作勢想要變招。


    被迫變招,難免窒澀,這對任舟來說本是良機,可惜就在他打算趁虛而入的時候,一旁的譚鴆卻又貼了上來,探手向著任舟的腕子抓去,雖然未能一舉建功,卻也逼得任舟暫時放開無顏公子、轉而迎向了譚鴆。


    可惜,饒是任舟的應變已足夠迅速,卻還是不免無功而返——無顏公子的拳掌功夫爐火純青,因變換招式而生出的窒澀也僅在須臾之間,有譚鴆在側掩護,此時他早已重振旗鼓,雙手虛握成爪,分別捏向了任舟的肩頭和脖頸。


    輪到他出招時,譚鴆則毫不貪功、不急不忙地抽身後退,既可避開任舟的掌中刀,同時也有引他追擊、迫使他將破綻暴露給一旁的無顏公子的打算。


    於是任舟也隻好改而對上了來勢洶洶的無顏公子。


    僅僅兩招過後,無顏公子便再次被逼得方寸大亂,正當任舟打算以霹靂手段一舉建功的時候,譚鴆偏偏又恰到好處地出手逼停了他。


    這是陽謀,也是二人搭檔數年所形成的默契,一進一退之間,二人的每一處細微動作——無論是時機還是幅度——都可謂是妙至毫巔,絕不會給對手留下絲毫的可乘之機。


    哪怕此時他們的對手是任舟也不例外。


    如是者再三,二人交換的頻率越來越慢,因為無顏公子支撐的時間越來越長了,由最開始的一招、兩招,到了後來可與任舟力敵七、八招而不落下風。


    任舟的麵色也越發的陰沉起來——他還未敗,甚至還沒完全落於下風,但是在這樣的境況中他全無取勝的機會,也就不難想見最終的下場了。


    “嘿嘿。”


    譚鴆一邊觀察著場中情勢、等待著時機出手,一邊摸了摸胸前的那道傷口——因一時不慎而叫任舟劃出來的傷口,不怒反笑:“要是在三個月以前,恐怕我的命都要交待了,僥幸,僥幸!”


    任舟恍若未聞,緊緊地抿著嘴巴,右手如電般貼向了無顏公子的喉頭,卻被對方早有預料似地架開了。


    譚鴆又笑了起來:“換在三個月以前,我們一定不敢用這樣的辦法對付你——即使用了,恐怕也會被你抓住那稍縱即逝的機會而一敗塗地、性命不保。可惜,現在你已把握不住那樣的機會了。”


    談話之間任舟又是一招落空,但是無顏公子也略顯出了招式散亂的頹勢,於是譚鴆閉上了嘴巴、向前逼了兩步,又要重施故技。


    他的動作當然逃不出任舟的眼睛,可任舟卻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毫無辦法可想——如果他能想得出辦法的話,也就不會落到這樣的地步。


    這一點,非但是任舟自己,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所以無顏公子雖然無暇進招,卻有餘裕在閃身讓步的空當中露出一抹冷笑,滿是鄙夷和嘲諷的冷笑,就像是獵手在眼睜睜看著猛獸踏進陷阱時的那種表情。


    尤其是在看著任舟因譚鴆的襲擊而被迫後退的時候,他的笑意更盛。


    他當然有充足的理由這樣做——在他或者譚鴆看來,他們已然勝券在握,所以他們隻用擔心一件事,那就是任舟死得太快、來不及看見他們耀武揚威。


    可惜,他不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勝券在握”和“獲勝”根本是兩迴事,接近和到達也永遠不能混為一談。


    當他明白這件事的時候已經太晚了——他隻看見從任舟的身後閃出了一道人影,卻來不及做出任何的反應。


    他和任舟過了太多招、用了太多的氣力,這本來沒什麽大不了的,因為任舟的損耗也同樣不少,在這樣的境況中,譚鴆當然也能支撐得更久、為他留出更多的時間調息。


    但是他忘記了——或許連帶著任舟在內的所有人都已經忘記了——任舟身後還有另外一個人。


    哪怕她的功夫並不怎麽高明,可是在麵對著勁力已竭、亟待調息的無顏公子時,那麽一點微末的功夫便已經夠用了。


    無顏公子低下頭、看了看那柄齊根沒入自己腹中的匕首,又抬頭看著緊咬牙關的唐象瑤,麵色忽然變得十分複雜——那是一種兼具詫異、懊悔和痛楚的表情。


    如果他剛剛不那麽托大、少出兩招,現在的情況或許就會全然不同。但是現在,他隻能感覺到勉強調集的真氣正隨著那道蔓延到周身的、冰涼的痛苦而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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