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舟忽然覺得,這世上再沒什麽東西比酒更要神奇、更要詭秘莫測了。


    它是忘憂散,也是興悲劑。它可斬斷庸人心中的千丈愁腸,也能釣出詩人腹中的萬卷詩書。它能使雄獅變為白兔,亦能叫白兔變為雄獅。它既能讓賢愚各增其本性,也同樣能變賢為愚、變愚為賢。


    任舟之所以會興發這種感慨,是因為喝了半壇酒以後,諸葛綺一改平日潑辣大膽的作風,變得猶如一隻白兔一樣乖巧。


    此時,已有些不勝酒力的諸葛綺正倚靠在台階上半躺著,臻首輕點,像是隨時要忍不住睡在這裏了。白皙的麵頰上浮著一層酡紅,修長的睫毛不時交織在一處、旋即又在她刻意的控製下快速分開了。


    “你在看什麽?”乍醒的諸葛綺忽然半睜開眼,以半醉時特有的那種迷離眼神看向了任舟。


    “沒什麽。”


    或許是為了掩飾尷尬,又或許是為了平複心情,任舟簡潔地答完話,便提起壇子來喝了一口酒。


    “你剛才在偷看我,對不對?”諸葛綺仍是不依不饒。


    任舟沒有否認。


    他並非從不說謊,但也不想撒這種太過容易被揭穿的謊言。


    見到任舟的反應,諸葛綺吃吃地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搖頭,信口吟道:“你不該看我。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什麽君來著?”


    “恨不逢君未嫁時。”


    “對,對!恨不逢君未嫁時!我已經嫁人啦,你怎麽能偷看一個有夫之婦呢?”


    “哦?是麽?”


    “當然!我的夫君叫沈除,也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快劍沈’。江湖上姓沈的那麽多,其中用劍的也不少,但是偏偏叫他獨占了這麽一個名號,你就能猜得出他有多麽厲害了。”說完,諸葛綺微笑著晃了晃頭,臉上說不盡的得意與滿足。


    “他確實很厲害。”


    “那當然。不過,他卻不是你的對手,還曾好幾次敗在你的手上。”說著話,諸葛綺換以另一隻肘撐著身子,騰出了一隻手來拍了拍任舟的肩膀,“可是,我卻一點不怨你,你知道原因麽?”


    “為什麽?”任舟問道。


    無論諸葛綺說了什麽,任舟都隻是這樣恰到好處地迴上一句,既不多問,也不糾正。因為他明白,此時的諸葛綺哪怕沒有真醉,也是借裝醉來發泄。


    如果諸葛綺真的醉了,那麽跟她較真就是一種愚蠢;而如果她沒有醉、隻是借機發泄,那麽跟她較真則是一種殘忍。


    “因為他不喜歡我……他不喜歡女人。”諸葛綺先是哽咽著吸了吸鼻子,然後又嘿嘿地笑了幾聲,“他一心要在冰盤山莊裏當他的主母——嘿嘿,主母——怎麽能瞧得上我呢?”


    “他要真是貪戀榮華,和你成親不也是一樣的?”任舟抿了一口酒,“諸葛家比起冰盤山莊也不遑多讓。”


    “不遑多讓?”諸葛綺輕擺臻首,“是不值一提才對。”


    “也沒有那麽懸吧。”任舟笑了笑,隨口答道。


    在不經意間,任舟已經犯了一個大忌諱,那就是跟喝多了酒的人爭辯。


    等他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時已太晚了,因為諸葛綺已瞪大了眼睛、準備駁斥他的論調了。


    “簡直比你想象的要懸得多。”諸葛綺以一種異乎尋常的認真口氣說道。


    任舟連忙點頭,想要以誠懇的態度將錯誤挽迴一二,但諸葛綺顯然不打算就此放過他。


    “你以為冰盤山莊是靠著什麽起家?那個破盤子麽?錯。你以為這座山莊就是一間山莊、一個家族麽?錯。你以為分割內外莊的那道關是用來防你這樣的江湖遊俠的麽?大錯特錯。”


    任舟叫這一連串的“錯”給拍得暈頭轉向,忍不住問道:“那事實是怎樣的?”


    “事實?事實是,這座莊……不對,應該是羅莊主的先祖建這座莊,是托了北戎的福,在他們的支持下才建成的。就像是晚唐的那個兒皇帝,叫石——石——”


    “石敬瑭?”


    “對,就是他。”諸葛綺一拍巴掌,“不過,羅家倒是沒有石敬瑭那麽大的野心,所以此莊建成以後,也沒有什麽僭越之舉。這麽一來,我朝和北戎都不敢逼迫過甚,以免讓冰盤山莊倒向另一邊,所以這關外幾乎就是冰盤山莊的一家之地。”


    說完,諸葛綺又吃吃地笑了幾聲。


    “笑什麽呢?”


    “笑我自己呀。”諸葛綺端起壇子來灌了滿滿一大口,含混不清地答道,“笑我自己的見識短,我先前說他是想當主母,還說得太輕了——他是想當皇後。”


    或許是因為喝得太急,又或許是因為說話的緣故,話音未落,諸葛綺忽然猛烈地咳嗽了起來。見狀,任舟扳住了諸葛綺的肩頭,用力在她背上拍了幾下,諸葛綺應聲吐出了些酒來,才算好轉。


    伏在台階上喘息了一會,諸葛綺又要伸手去拿酒,卻被任舟擋住了。


    “幹嘛?”


    “你已喝得太多了。”任舟取過諸葛綺的那壇酒,輕晃了晃,發現其中還剩了一小半,索性把剩餘的盡數倒在了自己的壇中,又把空壇遞還迴去了。


    諸葛綺接過壇子,仰頭倒了半天,發現其中僅剩了零星幾滴以後,十分不滿意地橫了任舟一眼、撇了撇嘴。


    任舟笑了笑,剛舉起酒壇打算喝上一口,卻不料一旁的諸葛綺突然伸出雙手、作勢要奪壇。諸葛綺此時已醉,動作當然說不上有多麽迅捷,卻是全力施為,擺明了就算自己搶不到、也要讓任舟沒得喝的態度。


    見狀,任舟先是把酒壇一挪,然後以手肘猛地一壓劍柄。腰間的鏽劍受力磕在了台階上,旋即又高高彈起,恰擋在了原先酒壇的位置上、被諸葛綺牢牢抓在手心裏。


    “這是什麽?”


    “一把劍。”任舟喝了口酒,悠然答道。


    “廢話。”諸葛綺翻了個白眼,“我的意思是,這把劍這麽破,你怎麽還天天帶著。”


    “因為這是我的一位朋友送的。”


    “朋友?”諸葛綺眨了眨眼睛,嘿嘿地笑了起來,“怎麽樣的朋友?定情信物麽?”


    “不,隻是一位老朋友。”


    這件事顯然並非是任舟想要提起的,所以在簡明扼要地說了一句之後,任舟便長歎了口氣,然後用酒堵住了嘴巴。


    “呿,我告訴你事情的時候是和盤托出,到你說事情了,就支支吾吾的,太不爽快了。”


    “那大概是因為你沒有拿刀架住我的脖子吧。”


    諸葛綺一聽,好像得了啟發一樣,抓住劍柄、奮力一拉,想要拔出劍來。


    可惜,這把劍的內部就像外觀看上去一樣,已經滿是鏽跡,任憑諸葛綺如何用盡了力氣,也隻是伴著一陣“哢哢啦啦”的響聲拔出了三四寸。


    這把劍任舟也有些時日沒有拔出來過了,乍聽到這種聲響,任舟也下意識地看了一眼。


    “怪不得你不願意用,都成了這幅樣子,恐怕想用也用不了了。”雖然任舟不明白有什麽可笑之處,但諸葛綺還是笑得花枝亂顫,“看來你的那位朋友要麽是太過窮酸,要麽是不太看重你——這麽講的話,我們倒算是同病相憐了。”


    “這把劍已在我腰間掛了十年。”任舟看了一眼月亮,“這十年來風吹雨打,我平時也無暇磨礪,變成這幅樣子也不奇怪。”


    “十年?這麽久?”諸葛綺吐了吐舌頭,把劍收迴鞘中,放在了任舟身邊,“看來其中一定有什麽隱情。”


    “久麽?也不算太久。至於隱情……”任舟苦笑了一下,摸了摸嘴巴,“也不過是乏味的故事和寡淡的人生。”


    “那你現在正可以跟我講講。”諸葛綺又換成了先前那種姿勢,倚在台階上半躺著,“就當做是對我完璧歸趙的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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