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邙遠遠望見血紅的墮魔之氣,當即一劍斬出,劍光穿破鯨濤,直漲數十丈,如天罰般落在一種裴氏追兵身上。


    裴家登時陣腳大亂,孟沉霜見狀直奔謝邙而來。


    兩人都已最快的速度飛向對方,海風被踏得尖叫,一息便近,緊隨而來的還有一聲足以刺破漆黑鐵夜的高猿長嘯。


    “啊啊啊!!!!”


    隻見孟沉霜右手用鐵鏈捆著裴汶,擺錘似的拖在後麵,謝邙想起裴汶設下的陣法,正欲說什麽,轉眼卻見孟沉霜左手臂上竟抱著個衣衫不整的白發男人!


    孟沉霜兩手不空,沒法拿劍,靠近謝邙後立刻右手一甩,把捆成粽子的裴汶拋給謝邙。


    裴汶頭朝海麵在風浪中劃出了一道複雜的拋物線,眼看著腦袋就要砸進水裏,謝邙接住鐵鏈後,他立刻大叫:“拉我上去,拉我上去!”


    謝邙看那白發男人竟然膽敢坐在孟沉霜手臂上,上半身倚著孟沉霜的肩,手臂環住孟沉霜的頭,心下一堵。


    他手中鐵鏈跟拉麵似的連著甩了好幾圈繞上手臂,才把裴汶拉起來半截,不至於腦袋進水。


    裴汶被轉得頭暈腦脹,欲哭無淚:“兄弟!我跟你有仇嗎?”


    謝邙不語。


    後麵的追兵又跟上來了,孟沉霜靠過來在風中大喊:“三個大乘,一群化神,人太多打不過,快跟我走!”


    遁身金環立現於半空,孟沉霜與謝邙一頭紮了進去。


    桐都城內火光暄天,蒼量海上風起浪湧,鳳凰台中倒海翻江。


    問冤站在中院花園中的一道宛如月牙的拱橋上,遙望鐵夜星垂風雲變幻。


    身後的小沙彌說:“聖僧,迴屋去吧,外麵著火了,很亂。”


    “世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問冤道一聲佛號,“何處不是火海,迴屋又有何用?”


    -


    後半夜,月落星沉,整個世界隻餘下一片黑暗。


    無法分辨深度的漆黑中傳來大浪拍岸的巨聲,風卷雲掠,暴雨由遠及近瓢潑而下。


    “下雨了!水淹上來了!救救我!”


    黑暗中又傳來幾聲踏過碎石子和淺水的腳步聲,一隻手抓住裴汶的領子,把他從外邊的水潭邊上拖進了山洞裏。


    孟沉霜把裴汶扔在石壁邊,用魔氣烘幹了柴火,借來謝邙的鹿鳴劍,雙劍一敲砸出幾點火星,瞬間點燃柴火。


    唿啦


    加了犀角血的柴火燒得又紅又藍,熱氣滾滾。


    裴汶渾身都濕透了,又被五花大綁,蠕動著蹭到火邊。


    孟沉霜覷了他一眼,堂堂汶天尊怎麽會怕這點冷,恐怕隻是為了挪到仇山英身邊來。


    仇山英披著一條薄毯坐在火邊,他被關在醴泉井地下五百餘年,寒意濕氣侵骨,身體虛弱畏寒,這團暖火是為他一個人點的。


    “暖和點兒了嗎?”孟沉霜問,“你餓不餓?”


    “嗯……我不用吃東西。”仇山英很久沒有和人說過話了,聲音又弱又緩,吐字也有些奇怪。


    “你先烤會兒火,我一會兒看看你身上的傷。”孟沉霜起身走到洞口,掐訣布下一道屏障,將暴風狂雨和漫上來的潭水一起阻擋在山洞外。


    他們四人暫避到了孤懸海上的飛鷗島來,這裏原是裴練鷗藏寶的洞穴,孟沉霜從裏麵摸了兩條金絲絨毯給仇山英,又翻出一些可用的療傷靈藥。


    轉身迴來時,便見仇山英把手放在火邊烤,他定定地看著跳動的火焰,側趴在他身邊的裴汶出神地望著仇山英火光中的側顏,眼珠子一動不動,仿佛色迷心竅。


    謝邙抱劍靠牆站著,望見孟沉霜再度走向那一頭白發披身的狻猊。


    謝邙站直了身,理了理並無褶皺的袖口衣襟,又思索片刻,把自己束起的白發放了下來。


    然而孟沉霜已經走了過去,沒有注意到他的舉動,反而是火堆邊的仇山英抬起眼,目光觸及謝邙隱在陰影中山嶽般沉寂的麵容,立刻又收了迴來。


    謝邙再思索片刻,猛烈掩唇咳嗽了幾聲,吐出一口血。


    孟沉霜頓時迴過身:“受傷了?”


    謝邙啟唇低啞道:“我無礙,你去看他吧。”


    “過來坐著。”孟沉霜把謝邙攙到火堆邊,搬了塊相對平整的石頭過來給他當凳子,謝邙從善如流,捂著心口坐下。


    孟沉霜從一應靈藥中挑了幾顆喂給他。


    裴汶看完全程,目瞪口呆。


    孟沉霜去仇山英身邊了,謝邙餘光瞥見裴汶的神情,嘴角仿佛出現了一絲冷笑。


    裴汶瞠目結舌。


    但下一刻,謝邙就笑不出來。


    孟沉霜對仇山英道:“暖和點兒了?那先放下毯子,我看看你經脈的傷勢。”


    仇山英之前的衣服雖然幹淨,卻爛得仿佛幾條破布,又被海浪一澆全濕透了,孟沉霜一早就讓他把濕衣服脫了,先蓋著毯子取暖。


    如果放下了毯子,便真是不著寸縷了。


    仇山英什麽也沒說,依言照做,玉一般白透淨澈的雙臂、脊背、兩腿就這麽暴露在火光之下,還有……


    無數疤痕爬在他的背上、胸膛上,鞭傷、燙傷、割傷……層層疊疊不可勝數,偏又不像是戰鬥是留下的傷口,更像是被什麽人有意施丨虐。


    除此以外,便是奇經八脈穴位上極深的傷口們,每個都有指甲蓋大小,像是把什麽管子從傷口中插了進去。


    孟沉霜蹙起眉:“把手給我,我看看你的經脈狀況。”


    令他驚奇的是,仇山英的經絡靈脈寬得嚇人,脈壁厚實,有勝於大乘修士,但裏麵卻幾乎沒有靈力,仇山英本人更是隻有元嬰修為,還十分不牢固。


    孟沉霜握著這寒冰一般的手,又伸指探向他的膻中穴。


    謝邙的指尖在此刻閃過一道微光,靈力成刃,劃斷了裴汶身上的鐵索。


    破碎的鎖鏈叮鈴哐啷落了一地,打斷了孟沉霜的動作。


    謝邙:“讓裴汶來吧,他更熟悉情況。”


    裴汶謹慎地坐起來:“你現在不怕我跑了?”


    謝邙道:“我與魔君陛下一起盯著你,你若是逃跑,一定還想帶上仇山英,你覺得你能跑得掉?”


    裴汶:“……”


    他默默承擔下無涯仙尊酸味的攻擊,來到仇山英身邊,對孟沉霜道:“我來吧,我知道他的傷是怎麽迴事。”


    孟沉霜把靈藥一齊遞給他,裴汶挨個打開聞了聞,隻從裏麵選出兩瓶止血補氣,接著從自己的乾坤袋中掏出一堆瓶瓶罐罐,看上去全都開封用過。


    他先是取了補血氣靈丹,又從自己的玉瓶裏倒出一枚烏黑的丹藥,一起喂給仇山英,又化出一碗溫水幫他送服。


    仇山英借著裴汶的手心吃藥喝水,垂著眼簾,平靜而溫順,似乎已經很習慣了。


    “這是什麽藥?”孟沉霜問。


    裴汶:“我找春陵醫穀配的除濕化瘀丹,還算得用,山英的情況我模糊著跟那些醫君們說了,他們給了我許多藥,包括平常用的藥,和有朝一日把他從井底救出來以後會用上的藥。”


    裴汶從一隻玉壺中挖出某種白色的藥膏,敷在仇山英奇經八脈穴位的傷口上:“這是新藥,以前沒用過,大夫說可能有點涼、有點痛。”


    仇山英的眼角時不時地抽搐一下,卻沒發出半點聲音,等裴汶給所有的小傷口上完藥,他額上已是冷汗淋漓。


    裴汶取帕子給他擦汗,接著翻出一瓶隻剩瓶底的藥酒,倒在手心裏搓熱後,開始給仇山英按摩腿上臂上的關節處。


    仇山英靜靜地看著他。


    “這又是……”


    “活血化瘀、通絡止痛的藥酒。”


    仇山英的腳踝、膝蓋、手肘、肩頭等處很快就被揉地發紅。


    “裴家到底為什麽要把他關在醴泉井下?”


    裴汶的手頓住了,仇山英動了動手臂,他才繼續給他用藥酒揉肩胛骨。


    “大人都找到醴泉井之下,又認出了山英的身份,我原以為大人已經知曉了一切。”


    “有個人托我來救仇山英。”


    “誰?”裴汶訝然,“知道這事的隻有裴家幾位長老,他們可不會想放山英出去,其他的人……總不能是阿耶山。”


    “裴練鷗,你還記得他嗎?”


    仇山英在此時抬起了頭。


    裴汶:“我記得。可練鷗,我以為練鷗已經死了,他竟還活著?……他過得好嗎?”


    “他的確是死了,但過得還不錯,”孟沉霜道,“裴練鷗如今在九泉冥府當差,前月我與他一麵之緣,他告訴了我你與他當年把仇山英從魔域救迴來的事情,並請我尋仇山英的蹤跡,如有機會,就將他救出。”


    “他……”


    不等裴汶感慨,謝邙忽問:“你剛才的意思是說,仇山英與天魔王阿耶山有瓜葛?”


    “算是吧,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謝仙尊那時還不曾來到訊獄,沒有接觸過魔族事物,不知曉這段往事。”


    裴汶給仇山英揉完背,正要收起藥酒,仇山英忽然又指了指後腰,低聲對他說:“腰上還疼。”


    裴汶鼻頭一酸,繼續給仇山英揉腰。


    仇山英抱著曲起的雙腿,將頭搭在膝蓋上,他作為整個故事的主角,卻再度靜默不語了。


    “山英曾是……老天魔王阿律多的妃子。阿律多他……這事情說起來盤根錯節,有些複雜。”縱是巧舌如簧若裴汶,也組織了好一番語言,才終於找到個合適的切入口,


    “阿律多有一個王後和唯一嫡子,後宮中還曾有許多寵妃侍妾,他脾氣陰晴不定,風流無度,又素與王後家族有舊怨,是以王後看他十分不快,某日用一柄淬了毒的匕首刺殺阿律多,阿律多當時幾乎斷了氣,而王後在這一刀以後瞬間大徹大悟,立地飛升了。”


    孟沉霜:“殺夫證道?”


    裴汶微妙道:“那倒也算不上,王後不修無情道,應該是修為到了,又借此開釋了心結,這才成功飛升。


    不過阿律多並沒有死,他被人救了迴來,隻是那毒深入肺腑,使他不舉,他嚐試了很多辦法都沒能恢複,性情變得更加殘暴,


    “在虐待殘害死了許多妃嬪以後,他發覺自己可以從血腥和暴力中得到過去魚水之歡般的極樂。但是阿律多下手完全不留情,沒幾個‘寵妃’能在他手下活過一個月,後宮逐漸空虛,直到他找到了仇山英。”


    第99章 慘憂而豔


    仇山英身上又冷了下來, 裴汶清理幹淨手心裏的藥酒,為他披上金絲絨毯,仇山英靠過去抱住了裴汶小腿, 把頭枕在他曲起的膝蓋上。


    裴汶從袖中取出一把玉梳, 輕輕地梳理著他的白發。


    “天魔族意外在雪原中捕獲狻猊, 當做禮物進獻給老天魔王阿律多。”裴汶繼續道, 仇山英睜著眼睛安靜地聽著,似乎這些過往都不足以讓他的心泛起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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