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示弱時,多半無礙,隻是想把人騙得團團轉,可一旦受了傷,卻要強撐著不說了。


    “過去坐,我給你上藥。”


    老槐樹下有一方石台,上麵雕刻的花紋都已模糊,孟沉霜把徒弟按到石台上坐好,抬手釋出魔氣,在院中四周織起一道隔絕窺探的屏障。


    孟朝萊這身繁複華美的衣裙裏裏外外有五六層厚,褪去所有外衫,最裏邊的白色中衣上的血跡已經幹硬發黑了。


    孟沉霜小心謹慎地揭開這層布料,輕輕分開布料和傷口血痂粘連的部分,謝邙在這時端來了幹淨的白棉布和清水。


    這幅瘦骨嶙峋、蒼白刺目的身軀上,零落著道道傷痕。


    孟朝萊在夜風中瑟縮了一下,隨後又望著那棵劈焦了的老樹出神。


    孟沉霜沾濕帕子,給他清洗傷口周圍的血跡,隱隱察覺出傷口上留下的劍意屬於誰。


    但他沒有說穿,隻道:“你身上容易留疤,受了傷,要及時上藥。”


    孟朝萊:“留疤便留疤,不會有人看的。”


    “即使傷口愈合了,但疤痕若是不消,經年以後,依然會癢會痛。你自己也知道。”


    “……”


    “可就算消去了疤痕,隱藏的暗傷也會痛。”孟朝萊道。


    破鏡重圓,仍有裂隙。


    “那說明大夫醫術不好,”孟沉霜道,“你丹田上的傷當時沒有好好醫治,後來花了幾百年也沒有治好,如今還在隱痛,是不是?”


    “不是大夫不好,是我別無選擇……”孟朝萊說,“我……當年騙了先生。”


    “我知道。”


    “先生知道?”孟朝萊猛地抬起頭。


    “看看你初次上山那陣仗,再瞧瞧如今這神京機策署的氣勢威風,我還能真把你當成路邊的可憐小貓兒不成?”孟沉霜看他這幅隱忍糾結的樣子,問道,“你是想談談當年?”


    “我該解釋……”孟朝萊又垂下了眼簾,“當年……當年我的母妃的確是為了保下我的命,喂我喝下毒藥,使我身體病弱,減輕新帝的警惕,後來我為壓製住體內之毒,才來到明覺觀中,開始修習仙法,也慢慢組建起自己的勢力,但也因此招來皇帝猜忌,我不得不自剖金丹示弱。


    “後來我重頭開始修煉,壽元比凡人長許多,龍椅上的皇帝換了又換,神京機策署卻一直在我手下,力量逐漸成熟,足以與皇帝抗衡。”


    孟沉霜:“所以後來,你不是為了躲避皇權忌憚上山。”


    孟朝萊搖了搖頭:“不是,那時的皇帝已是我重孫輩,畏懼於神京機策署,卻無從反抗。我上長昆山正是因為……我在皇朝中的力量太強了。”


    孟沉霜隱隱猜到:“而修仙者不可幹預凡人因果。”


    “正是如此。天道曾降罰於我,就在這間院裏,這棵樹下。”孟朝萊望著焦黑幹枯的老樹,緩緩道,“我九死一生,僥幸活命,人人渴求的位同君王、生殺予奪之權倒成了催命符,要麽在榮華富貴裏捱到油盡燈枯,要麽放手我曾渴求的一切,避世離俗,唯求長生大道。


    “我想了很久,還是想活著。”


    “既然如此,便好好貴生保命,受了傷,就上藥。”孟沉霜把藥粉倒在孟朝萊的傷口上,他疼得嘶了一聲,“過去有人替你著急擔憂,但現在你把莫靜之氣走了,我又無法時時刻刻在你身邊,你既然不想死,就照顧好自己。”


    “靜之他……”孟朝萊提及過去的生死殺伐時,不曾激動過,此刻卻忽然哽咽止聲。


    “我缺失了許多事情的記憶,如今也在追尋真相,但他母親的死,大概是怪我,又牽累到你左右為難,等我查明一切,就去向靜之、元鶴、鵲音等人請罪,那時候你再同他談,或許能有轉機。”


    謝邙站在簷下,始終注視著孟沉霜的目光忽然沉下。


    “不可能了,除非一切重來……我傷他太深,該以死謝罪的人是我。”


    孟沉霜沉默了下來。


    他不知道孟朝萊和莫驚春之間發生了什麽,但依孟朝萊的性格,未必做不出需要以死謝罪的事情來。


    而莫驚春又那麽真摯單純。


    孟沉霜問:“那你是想我現在一劍殺了你,再把屍體送到莫靜之麵前,請他觀賞,還是你自己去見他,當著他的麵拔劍自刎?”


    孟朝萊鳳眼睜大:“我、我……這……先生,你覺得哪個辦法有用些?”


    “取決於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麽。”孟沉霜道,“他沒有莫雩之外的親眷,春陵醫穀也不曾傳出有人被劍閣閣主殘殺的消息,我料想你不會刺他幾劍,那麽除了你瞞下莫雩之死外,還能做些什麽?是給他下了毒,還是鑿了個黑牢把他鎖起來,又或是強行逼迫他與你歡好?”


    “先生怎麽知道?”


    孟沉霜看著孟朝萊端著這張憂鬱又悲傷的小臉,卻說出這等虎狼之詞,一口氣沒喘上來,給他包紮傷口的手一抖,差點按進裂開的肉裏。


    孟朝萊一時間痛得臉色發青,明白過來,這的確是他師尊,不是旁人假扮的了。


    如果此刻孟沉霜手中有一根鞭子,恐怕已經抽到他身上來了。


    孟沉霜:“你要是真幹出這些事,不必為莫靜之而死,我今天就要親手清理門戶,然後拖著你的屍體,去莫靜之門前三跪九叩,自陳教徒無方,請他拿劍把我一道殺了。說,到底怎麽一迴事?”


    孟朝萊□□著上身,撲通一聲在孟沉霜膝前跪下。


    在這雙熟悉的眼睛的瞪視下,一五一十地把他和莫驚春隻見發生的一切都說出了口,最後,取出裝著擎神丹的錦囊,交迴到孟沉霜手中。


    一切事端皆因這顆丹藥而起。


    孟沉霜打開錦囊,濃鬱的神力氣息逸散而出。


    孟朝萊叩拜:“這顆擎神丹是由先生交到我手中,朝萊有負重托,如今便將它交還給先生,如果蘆荻需要……”


    孟沉霜卻重新合上了錦囊:“你方才說,我當時把擎神丹交給你時,說過這是莫雩給的,用來給靜之治病,別鵲音在無涯蘭山上也說過同樣的話,我猜這顆擎神丹就是莫雩從某處得來的,


    “即使靜之如今不知如何又得來一顆治了眼疾耳疾,這顆擎神丹仍該還給他。燕蘆荻的心病,我會再想辦法。隻是……”


    該由誰把這顆丹藥交到莫驚春手上?


    孟沉霜不便暴露自己的身份,無法前往,若由孟朝萊去,為免讓人感覺他不知悔改,想靠一顆丹藥抵消自己的過錯。


    “等有時機,我把擎神丹送迴莫醫君手上。”


    一股蘭麝香氣靠近,謝邙從孟沉霜手中取出了錦囊,隨即冷淡地瞥視著跪在地上、一副可憐樣的孟朝萊。


    “孟閣主,別再演出這幅淒慘樣子,誰又會信你。”


    孟朝萊一顫,抬頭望向孟沉霜,見後者歎了口氣,卻不曾反駁,隻是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鬢發。


    “你做的這些事情,比我說的那幾樣溫和些,可是覆水難收,無論這是一捧冰水、還是一碗燙茶,你都已無法挽迴。


    “我原以為你會把自己說得更罪大惡極、十惡不赦,好激得我現在就一劍殺了你,然後把屍體扔到靜之麵前,依他的性子,無論再怎麽恨你,總還是會為你掉幾滴眼淚。”


    “這不好嗎?靜之必定恨我入骨,要我挫骨揚灰。”


    “李照楓,”謝邙沉聲道,“你不說真話,是因為不敢嗎?若是莫驚春不想讓你死,隻想從今以後把你忘卻,你要如何自處?你不敢接受這樣的結果,寧肯以死相逼,好叫他永遠忘不了你。”


    “謝仙尊!嗬……仙尊如今說得輕巧,你我易位而處,仙尊敢說,自己不會走這條路嗎?”孟朝萊終於被謝邙的功力逼得撕破偽裝,怒目而視。


    “若我與你易位而處……”謝邙的目光凝聚在氣勢洶洶的孟朝萊身上,反複推敲他的話,忽覺有異,“孟朝萊,你根本不打算死,我說的可對?你還留了什麽後手?魂魄奪舍?附身傀儡?”


    孟朝萊瞳孔猛縮。


    謝邙仍步步緊逼:“像你這樣貪婪的人,哪裏舍得放手,又哪裏舍得這條命?孟朝萊與莫驚春之間覆水難收,但隻要再換一個身份,和他重新開始,便又是一杯穩穩當當的新茶了。孟閣主,看來你打定主意怙惡不悛,隻當自己在八因山上的失手純屬意外,還想著再騙他一次?”


    孟朝萊轉頭就是眼睛一紅,對著孟沉霜喊:“先生!”


    這是當麵來打小報告了。


    孟沉霜猶記得孟朝萊剛上長昆山時,行事謹小慎微,聽話懂事,很少給人添麻煩,且極能幹,未來必能當大任。


    唯一一次向孟沉霜告狀,是哀戚戚低訴三千月峰上,微山養的仙鶴愛叨人,把燕蘆荻的頭發給叨掉了。


    孟沉霜深知孟朝萊那幾滴眼淚是假的,可是為人師長,第一迴聽乖巧的徒弟提出什麽要求,那還能不滿足呢?連夜上三千月峰,把仙鶴們移到別處去養了。


    如今卻不同。


    “朝萊,我問你一個問題,我與那九泉判官相識,可托他送你入輪迴轉世,重迴人間,但如果更換身份再來一迴,莫驚春仍舊無意,你該當如何?”


    “隻要再給我些時間,怎會無意?”


    “他要是自始至終念著的都是劍閣閣主孟朝萊,又或是,為情所傷徹骨,再也不願牽扯紅塵,你又能怎麽辦?水潑入土,執念生根,哪裏有重來的機會?”


    “先生竟也懂情嗎?”


    狗急了跳牆、兔子急了咬人,把孟朝萊逼急了,這張嘴也敢無差別攻擊。


    孟沉霜靜靜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第叁佰貳拾柒任劍閣閣主孟沉霜,天生地養,道骨道心,卻少一顆真心,自識字起便誦讀太上無情道經,修習無情道法,曆時五百載,無情道大成。我自然是不懂情的,隻是想著,你心中對我有幾分期待,我便這般待你,


    “可如今看來,你從未這樣看我,那我們不如開誠布公地講,你師尊孟沉霜已死,無論你這個做徒弟的再怎麽翻風浪,世人都隻會惋惜他門楣不幸,不會強求一個死人活迴來做些什麽。你是死是活,愛誰恨誰,與我魔君燃犀,何幹呢?”


    “那謝邙是死是活,愛誰恨誰,也與先生無幹嗎?”


    話音落下,孟沉霜的笑完全冷了下來:“我不在乎他愛我還是恨我,但他是我的東西,他的命是我的,永生永世都是。你要是有膽量,就學著我的話,說給莫驚春聽罷!”


    “先生!”孟朝萊惶恐地撲上去抱住孟沉霜的腿,流出來的眼淚再也不受控製,“先生”


    孟沉霜一腳把他踹翻在地,極為不耐地揮袖起身離去。


    謝邙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廊角後,單膝曲著蹲下身,那雙冷如深井的雙眼就這麽望著跌進泥地裏的孟朝萊:“你師尊修無情道,雖無情,卻並非沒有喜怒哀樂,不要惹他生氣。”


    孟朝萊止不住眼淚,開口時連聲音都被淚水黏連在一起:“……謝仙尊,若你我易位而處,你真的甘心嗎?……我不甘心,我一點兒也不甘心!”


    “不甘心又如何,你隻是在給自己徒增煩擾。”謝邙起身離去。


    孟朝萊仰躺在地上,離去的人影在他目中仿佛倒懸而下:“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裏,何處得秋霜!*”


    謝邙的背影停住了,孟朝萊不由得大笑。


    謝邙轉過身,冷冷地看著他發瘋。


    “李家人,沒有一個不瘋的。趕緊把自己收拾幹淨,我和阿渡明日啟程去聚堡峰,我們迴來時,你最好還乖乖待在這兒,不要跑出去惹是生非。”


    “那靜之呢?”


    謝邙眼中閃過一縷青光,嗤笑道:“孟閣主,你連顧元鶴都打不過,不若祈禱他不會來殺你。”


    -


    聚堡峰較之錦上京更北,地勢更高,孟沉霜與謝邙禦劍到達時,山上仍是春寒陣陣,長風穿野。


    但冬日積雪已消,盛開著鮮花的草甸上,沉埋著許多枯骨。


    其中一些肌膚血肉未腐,隻是變得幹硬棕黑,身上沒有明顯的外傷,大約是依照傳說來此地尋寶之人死在雪季,而後便被冰霜掩埋。


    孟沉霜用神識一探,找到山體中的一處空心。


    兩人降落至地,謝邙一劍削開堆了半山的碎石。


    一窩灰色的兔猻被這驚雷般的聲音驚嚇,倏地竄出幾十米。


    碎石堆下有一處洞口,孟沉霜擔心下麵空氣不足,下了洞穴後,隻以夜明珠照明。


    幽光一照,顯出平整異常的洞壁,其中還有許多石桌、石槽等物。


    看來當年的堡兵不止在外麵山坡上用石頭建了堡壘,也把山壁鑿開,掘地三尺深入其中。


    隻是堡壘坍塌後遺留的碎石太過沉重冗雜,來此尋寶的凡人才沒能發現碎石堆後別有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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