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上前幾步,彎下腰, 捧起蓋著紅布的頭顱。


    觸手如冰。


    又轉身晃晃悠悠地往外走,仙劍還落在原地。


    屋外大雪蓋地,李瑾跨過了門檻, 卻被雪裏的坑絆倒在地, 手裏的東西猛地摔了出去,骨碌碌滾走, 直撞上白梅樹。


    李瑾身體一震,狀若瘋童般,站都站不起來,手腳並用爬過深雪,把斷首撿迴來,拉開衣襟直接放進了懷裏。


    血色冰霜慢慢融化,浸了他一身。


    他低下頭看了一眼,肺腑中湧上一口滾燙的腥血,眼前一黑,就此昏死過去。


    “陛下!!!”


    大虞隨後派出使節去九狄軍中商議要迴蕭緋的屍身。


    九狄已是手下敗將,又有大虞禦駕帥軍壓境,按理說此行必不可失,哪想到九狄人直接殺了使節,砍了一行十二人的腦袋,和身子一起送迴雪席城,自己拔營向北遁逃。


    大虞震怒,李瑾親自率兵追擊這夥殘兵遊勇,七日轉戰八百裏,在隆冬大雪中直將那領兵的九狄王子斬於馬下。


    可這九狄王子死不悔改,臨死前還在放聲大笑,李瑾逼問他蕭緋屍首所在,九狄王子恨道:“這般可恨的仇敵,我早讓人切了他的手腳,斬碎他的身軀,穿來烤肉煮來喝湯,再把剩下的扔進林子裏喂家犬野狼!”


    李瑾怒火攻心,一拉韁繩,縱馬踏死了這惡賊,又鞭笞其他九狄俘虜訊問。


    九狄人恨蕭緋入骨,便拿他的屍身虐待侮辱取樂,以泄兵敗潰散之憤。


    最後李瑾返迴雪席城,在城北九狄人曾駐紮之地的一片白樺林間,親手從雪地裏挖出了一灘破碎的血肉和骨頭。


    盧蓽風跟隨在側,迴去便大病一場。


    李瑾則於悲憤中揮師北上,鐵蹄踏遍九狄國土,深入虜廷,直抵八百裏寒山。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血流千裏,九狄王室盡數遭屠,國朝就此覆滅。


    春三月,李瑾帶著蕭緋迴到錦上京,大興祭儀,在返枝山南為他起了墳、立了碑,追贈加封、記言記事,百官縞素,天下三月禁嫁娶,隆重之至堪比太子之喪。


    但隻有很少的人知曉,李瑾將蕭緋落葬在自己的帝陵之中,待他百年以後,也將葬入念陵,與蕭緋同棺而眠。


    “我還記得那一日,天清氣朗,諸事皆畢,先帝迴到宮中後先去了同椒殿,他坐在同椒殿的門檻上,院子裏的藤蘿花都開了,白紫相間,香氣撲鼻。”盧蓽風對謝邙說,“我去向先帝稟報,屹州有幾個百姓夢到上將軍死後飛升為神,稱作明帝,這是大祥瑞。先帝卻道,上將軍如果真的成了神仙,為什麽不入他的夢?


    “再後來,就是他開始求佛問道,不是為了延壽長生,隻是想著要把蕭緋帶迴。”


    “他成功了嗎?”


    “自然沒有,先帝抱憾而終。”盧蓽風長歎,“一切都是我欠懷崢,我死以後,魂魄入九泉,判官細數我此生功過,說我有開升平世的功德,也有為一己私欲,傷百萬人的罪孽,


    “功過不可相抵,我被鐵索與烈火捆縛在此獄煎熬,又被幽冥欽點為泰山洲判官,勞碌三萬載後,方才可洗去塵穢,入輪迴轉世。事到如今,才過了……六百年。”


    謝邙寂然許久,盧蓽風幾乎聽不到他的唿吸聲了。


    “謝仙尊……”


    “你從未把這些幕後之事告訴昭宗?”謝邙打斷了他。


    “不曾。”


    “現在,你也不願把它告訴……”謝邙頓了頓,“蕭緋。”


    盧蓽風:“……”


    “是,”謝邙冷冷嘲了一聲,“那樣重的怨氣,如果蕭緋沒有飛升為神,必將化成怨魂厲鬼尋你索命,嚼爛你的骨頭,吞吃你的魂魄,莫說三萬載,卻要使你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謝仙尊若覺得我是個隻敢躲在背後貪生怕死的怯懦小人,我無可辯駁,自知罪孽深重,合該引頸受戮,但臨到頭來,又生怯懦。”盧蓽風臉上的褶皺中刻滿愧疚與自怨自哀。


    “盧大人的確是小人,”謝邙不願再看他,直望向窗外山岩,“蕭緋與李渡卻從來不是厲鬼,他有曠然心性,不為凡俗所拘,更不受怨氣驅使。”


    “謝仙尊的意思是,我該告訴他?”盧蓽風道,“我擔心過往生死擾他心神。”


    “……不。”謝邙想了想,“我會想辦法同他說,到那時候,他若想複仇,還請盧大人在此恭候。”


    謝邙起身,往偏殿行去,盧蓽風叫住了他:“那你意下如何,謝仙尊?”


    謝邙沒有迴頭,垂下眼簾,眼角輕掃:“盧大人真的覺得,昭宗對此一無所知?”


    盧蓽風聞言目眥駭然,踉蹌跌倒在地。


    謝邙走進泰山殿偏殿時,聽孟沉霜與那溫潤青年模樣的四臂鬼使說起:“裴汶婚配?未曾聽聞。”


    裴練鷗聽後,陷入糾結思索。


    孟沉霜問:“鬼使大人是裴汶長輩,要我幫你催促他婚事嗎?”


    “算不上長輩。”裴練鷗說,“我與他不是同支,論起輩分來太複雜,隻是年紀相仿,因而曾相識,我記得他原有一位心上人,隻是沒想到二人如今還是陌路了。”


    孟沉霜眼角瞥見站在門口的謝邙,謝邙的麵色不大好看,仿佛有重石壓在心頭,扯得他眉頭發皺。


    “謝仙尊,你認識汶天尊的心上人嗎?”


    “他從未提及。不了解。”謝邙道。


    “謝仙尊與裴汶相識?”裴練鷗也看過去,卻忽的欲言又止,“他……”


    謝邙問:“鬼使大人想念族弟了?”


    “不是,我隻是……”諸般情緒憂思在裴練鷗麵上滑過,最終定在懇求上,“不知練鷗可否請二位返迴人間後,幫一個忙?”


    他說罷,似又覺得唐突,添道:“我在人間有一處藏寶廬,可作報酬全部贈與二位。”


    謝邙不言,看向孟沉霜。


    孟沉霜望著裴練鷗:“聽鬼使大人的意思,這‘忙’幫起來不簡單。”


    裴練鷗默然片刻:“……有些不容易,是想請二位去桐都裴家找一個人。”


    孟沉霜略微思索:“著急嗎?我們暫時還有些事務在手,或許得等一切事了後,才能去找人。”


    “過去這麽多年了,我不急於這一時。”


    “好。”孟沉霜應下來,“就當我報答鬼使大人相救之恩。”


    “多謝李公子與謝仙尊,我要找的那個人……等二位有空閑了,我會再入夢相告後續。”


    “我們現在要走何路離開九泉冥府?”


    “此事皆因我而起,我送二位離開。”盧蓽風蒼老的聲音在門口想起,孟沉霜望過去,竟覺得這位鬼判官又蒼老了十歲。


    分明鬼魂該保留著逝世時的容顏,不會再變才對。


    “多謝判官大人。”


    盧蓽風一瘸一拐地引二人出殿,孟沉霜小聲問謝邙:“你們談了什麽?他看上去這麽憂思勞碌?”


    謝邙道:“他迴憶了一番當年如何在屹州之戰時暗中阻撓蕭緋,終致蕭緋身死雪席城外之事,心中愧疚不安,神思不定。”


    他完全不曾壓低音量,盧蓽風全聽見了,轉過頭來,表情一瞬空白。


    他此前以為謝邙會找個合適的時機把這件事告訴孟沉霜,沒想到不過轉眼之間,孟沉霜一問,謝邙便全答了。


    孟沉霜聽了也是一怔,與老邁的盧蓽風忽然對上目光:“啊,啊,這樣,好,我知道了。”


    他說罷,卻見盧蓽風一直看著他出神,不由問道:“判官大人不繼續領我們往前走嗎?”


    “你……李公子,”盧蓽風目中有淚,“你不做些什麽嗎?若是今日你想殺了我,我也不會還手。”


    孟沉霜看著盧蓽風與謝邙,一時隻覺恍然。


    “判官大人,盧蓽風不是已經死了嗎?蕭緋也已死去多年,如今再談這些冤冤相報,又算是誰殺了誰?何況大人如今求死,不過欲從自咎悔恨中脫身,是為自己的心,不是為了蕭緋。”


    謝邙淡淡看了盧蓽風一眼。


    盧蓽風長喟一聲,向孟沉霜長拜一禮。


    等孟沉霜與謝邙二人被盧蓽風送至忘川之涯,上了青銅舟,逆著水流往九泉深淵而去時,孟沉霜遙望岸邊久久佇立不去的衰老身影,歎息道:“若我來日記起蕭緋的一切,還能這般輕鬆地放手嗎?”


    “蕭緋與李瑾的魂魄都不曾來過冥府,沒有飲過孟婆湯,”謝邙道,“有朝一日,你或許會有一個答案。”


    孟沉霜眨了眨眼。


    謝邙看著他青色的墮魔眼瞳,不知為何,太陽穴忽然跳了跳。


    下一刻,孟沉霜從袖中摸出一隻巴掌大的酒壺:“我從孟婆湯棚那裝來的孟婆湯,要不我倆現在嚐嚐?”


    謝邙:“……”


    “她們給活人舀孟婆湯喝?”


    孟沉霜搖頭:“湯棚外蒸汽彌漫,我把冰琉璃手串掛在壺口,水汽冷凝入壺,集了這麽些孟婆湯。”


    謝邙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孟沉霜無辜迴望,最終還是讓謝邙破了功,嘴邊牽起一個無可奈何地弧度:“你把湯收好,我們以後再喝。”


    孟沉霜把酒壺放迴儲物袋。


    青銅舟在幽綠藍紫的忘川上緩緩前行,變幻莫測地映在謝邙麵容上。


    孟沉霜說:“現在高興些了?”


    謝邙臉上不由自主的笑又頓住了,剛剛壓下的情緒又翻湧上來:“不高興。”


    “好吧。”孟沉霜從青銅舟的這頭爬到謝邙所在的那一頭,抱住他的脖子,縮在他懷裏,“盧蓽風還說了些什麽,讓你記這麽久?”


    謝邙攬緊孟沉霜的腰,挪了挪肩膀,讓他能靠得舒服些。


    “蕭緋與李瑾的那些事而已。蕭緋一生不易,我總盼你不是他。”


    “還有呢?”


    “還有,還有李瑾求娶蕭緋為後,蕭緋沒有答應。”


    孟沉霜笑道:“看來他以前作了孽,這輩子報應到我身上來了,求娶謝仙尊時,仙尊也是五次三番欲拒還迎。”


    謝邙的手輕輕撫過孟沉霜的發鬢:“以後都不會了。”


    忘川水滾滾而逝,青銅舟沿著瀑流倒行而上,出了九泉深淵,便是歸途海。


    夜空浩瀚,星辰再現於眼前,與飄忽閃動的極光一起映入漆黑海水。


    海波起伏蒼茫,孟沉霜迴望九泉瀑流,又抱住了謝邙。


    “怎麽了?”謝邙在他耳邊問。


    “海風太緊,我怕你冷。”


    出了冥府,那種深入神魂的寒意漸漸散去,墮魔之軀又恢複了滾燙。


    “是有些冷。”謝邙如此道,手臂再次收緊了些。


    但孟沉霜在這時隱約覺得謝邙身上溫暖,不像過去那般冰涼,海上的冷風似乎侵襲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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