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緋他,”孟沉霜沉吟少頃,“他早早便與李瑾相識,應當知道自己當時在做什麽,與他相比,你隻是差在沒有準備。”


    “是嗎?”蕭子清不太相信孟沉霜這番仿佛安慰的話語。


    “既然已經攪進了這潭渾水,決定效命於辰華公主,蕭國公勿再想躲進家中,關起門來過日子了,再多做些準備罷。”孟沉霜道,“對了,既然已經說到蕭緋,我對他的屍骨所在之處有了幾分頭緒,應是入殮無礙,蕭國公不必再憂心尋找。”


    蕭子清:“太子薨逝,陛下病重不醒,他們不會再催促我,而今一切隻看辰華公主如何安排,隻是辰華公主剛剛生產完畢,不知是否有心神主持大局。”


    說話之間,二人已到了宮門口,執勤守夜之人如今全部換做皇帝親兵羽林軍,龍庭驤衛恐要麵臨一番清洗。


    宮門之外暗影幢幢,正如蕭子清言語之間隱藏的擔憂,大虞儲君與皇帝最心愛的晉王都在今夜身死,儲位空懸,禁中兵力空虛,諸王必將蠢蠢欲動。


    正是風雨欲來之勢,一切都還沒有結束。


    此時已是宵禁時分,蕭子清說由他送孟沉霜迴住所,以免仙長遇上錦廷驤衛盤查。


    然而複行數十步,本該在宵禁中寂靜下來的長街短巷傳來連綿不斷的嗡鬧喧嘩,二人一望,竟是一眾百姓或立或坐,各自哭泣或哀歎。


    被他們圍在裏麵的,是一片接連倒塌的屋子。


    皇宮之內宮室龐大穩固,唯有多年不曾修繕住人的同椒殿在地動中坍塌,然而坊間某些民房便沒這麽幸運了,細木亂蓬在夜色中坍塌作斷壁殘垣。


    沒了唯一遮風避雨的屋簷,無家可歸的百姓們一麵奮力從屋中救出親朋,一麵隻能在街邊歎息哀泣。


    宮內是腥風血雨,宮外是春夜苦寒,流離失所。


    大虞氣數似在衰竭,不知還能維係多少時日。


    見此情景,巡夜的錦廷驤衛還算通情達理,沒有把露夜無歸的百姓們抓進牢裏,連夜請了京兆尹屬下官吏來收拾一片殘局。


    蕭子清度過驚濤駭浪一夜,如今見狀,心中頗為觸動,牽著馬上前去,對那官吏說國公府在這附近有空置的院子,可讓災民們去那邊暫住,又說派家奴請大夫,為傷者醫治。


    官吏大喜過望,圍在一旁的百姓們連連謝過蕭家善人。


    蕭子清心中正五味雜陳之時,忽有馬蹄聲自黑暗中疾馳而來,馬上背著令旗的信候持令高唿而過,直往皇宮神武門奔去。


    “報八因山地動!八因山地動”


    原來地動源頭在錦上京東南的八因山。


    他忽然想起李渡還在一旁等待,轉頭去找時,卻已不見白衣身影。


    -


    八因山上,暮雨瀟瀟。


    方才地動之時,莫驚春帶著阿丹姑娘逃至一處空曠地帶避險,等地動平息,山間濕氣震作雨水下落,他想著李阿丹受不得寒,又踩著泥濘的山路,要把人背迴農舍家中。


    孟朝萊趴在莫驚春消瘦的脊背上,不斷告訴他自己其實沒有病得這麽重,還可以行走,莫驚春卻堅持不放他下來。


    不知道是不是被孟朝萊說得不耐煩了,他從儲物袋中取出一把傘給孟朝萊,說自己沒有空出來的手,不便撐傘,還請阿丹姑娘為二人撐傘擋雨。


    孟朝萊無法推拒,隻得撐著傘,擋住林間細密的雨珠。


    夜裏山間無星無月,一片漆黑,莫驚春倒很習慣這般視野,一路都不曾點燈。


    不知過了多久,孟朝萊感覺貼在自己和莫驚春之間的冷濕衣裳都已經被捂得溫熱,終於聽見前方傳來幾聲尖利的咩咩羊叫。


    兩人抬起頭,望見農舍中的火光穿透雨幕,浸在空氣之中。


    可他們離開時,不曾燒起火燭。


    誰在裏麵?


    莫驚春背著孟朝萊,幾步趕上去,一道黑影撞入眼簾,是個青年男子,手裏拿著刀,正拖著一頭羊羔往廚房方向拽。


    大部分火光是從灶台下邊的火爐裏散出來的,窗中屋內隻有豆大火苗。


    羊羔在他手底下哀嚎,孟朝萊唿道:“是誰在哪!”


    青年男子的動作一下子停住了,迴道:“我阿柱。”


    “我不認識什麽阿柱,你為什麽會在我家?”


    “你家?妹子,這是你家?”阿柱語氣訝然,不待孟朝萊分辨意味,他噗通一聲跪下,在泥地裏衝著兩人磕頭,“妹子,實在對不住,我們是半山香林村逃難上來的,剛剛地動,大家夥的房子塌了不少,我們到處躲災,見這屋子沒人,就進來暫住,對不住妹子,可我鄉親們逃了一路,實在是走不動道了。”


    “阿丹姑娘……”莫驚春輕聲喊他的名字。


    孟朝萊一聽,便知道莫驚春又開始為別人憂心了,隻得對阿柱說:“暫住就暫住,你這是還要殺我的羊嗎?”


    阿柱抹了把臉:“我鄰家老翁餓得不行昏過去了,幹糧喂不進去,我們就想著殺隻羊煮點湯喂給他,妹子,我們以後一定給你還上!”


    “有人昏過去了?帶我過去看看。”莫驚春又補充道,“我是大夫。”


    阿柱聞言一喜:“大夫?好,好,大夫這邊請!”


    莫驚春在屋簷下把孟朝萊放下,兩人跟著阿柱進了屋,發現狹窄的屋子裏竟然擠了十幾個渾身狼狽的村民。


    他們大多風塵仆仆,還有不少身上掛了傷,隻是都忍著痛不喊,啃點冷硬幹糧過夜便是。


    可地上躺著的老翁臉色青紫,有人把他扶起來,想給他喂口水喝。


    莫驚春在眾人的注視下幾步上前,伸手一探便心道不妙:“我是大夫,聽我說,不要挪動他!他斷了根肋骨,折進脾髒裏了。”


    “啊!”旁邊的老嫗驚叫,“老頭在路上給人擋了塊泥巴石頭,肯定是那時候撞的!”


    莫驚春聽了病因,從人手上接過老翁,仔細地把他放平,動作小心、心無旁騖地開始給人接骨。


    孟朝萊在他身後,望著滿屋災民,迴頭對阿柱說:“你去把那隻羊殺了煮湯。”


    “啊?”阿柱疑問,“可大夫說是薑老頭是骨折,就用不著喂吃的了。”


    “分給大家。”


    阿柱愣了一下,隨後欣喜若狂:“謝謝妹子,謝謝妹子,你真是大好人!”


    “要謝,還是謝這位莫大夫吧。”孟朝萊微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


    阿柱跑出去殺羊煮湯了,孟朝萊在一邊給莫驚春打下手,順便問村民們香林村的災情。


    老嫗抹著眼淚說:“地搖得老兇,泥巴屋子塌了一片,壓死壓傷好多人,我們這些還能走的動道的,才能跑出來,別的就……”


    莫驚春看向她:“您是說,村子裏還有很多傷者?”


    老嫗看著這個清秀後生,覺得他不像山村裏的人,旁邊那個冷冰冰的漂亮姑娘也不像,隻道:“大半個村子!”


    莫驚春的眼珠輕輕轉了轉,孟朝萊心中忽然浮上一股熟悉的預感。


    果然,莫驚春和緩溫吞道:“您別急,別怕,等天亮雨停,我就下去救傷者醫治。”


    -


    孟沉霜拉著謝邙,在信候唿傳地動源處的高聲裏,禦劍返迴照桑河上畫舫。


    他端來燭盞點亮,火光唿一下照亮滿桌豐盛菜色。


    孟沉霜摸了摸麵前盛著糯米燒肉的青瓷碗,都已涼透,連香味也不剩。


    他歎了口氣:“真是可惜,我不該離開這麽久。”


    “兩個時辰而已,”謝邙在他身後道,聲音裏聽不出情緒,“你沒有離開很久。”


    孟沉霜轉過身去,燭火光影便在二人間倏忽飄動,又聽謝邙繼續說:“隻是我沒想到,短短兩個時辰內,你就經曆了晉王造反、太子逼宮、公主平叛、皇城地動,還接生了一個孩子,給她取了名。”


    孟沉霜訕訕輕咳:“我也沒想到會撞上這些事,原想著一炷香時間便能迴來用晚飯。”


    燭火映得孟沉霜的烏睫倒影如蝶,謝邙看了一會兒,道:“我還以為你想要為孟朝萊插手大虞政局。”


    孟沉霜搖了搖頭:“恐怕他自己都不在乎了,我又何苦為他,隻是那蕭國公……”


    “黃口小兒。”


    孟沉霜聞言挑了挑眉,仔細打量了一番謝邙的神情,可無涯仙尊仍一脈鬆風沉靜,仿佛剛才那番驟然打斷的話不是從他口中說出。


    “的確是個剛長毛的小孩子,謝仙尊可喜歡?我把他接迴家來養,如何?”


    謝邙冷靜的眉心抽動了一下。


    孟沉霜悠悠繼續道:“畢竟我也算他祖宗輩的人了,他大概不會推辭。”


    謝邙:“孟朝萊與燕蘆荻還不夠叫人頭疼嗎?”


    孟沉霜不由失笑:“是也讓人不安生,大概是我倆上輩子欠下的債,今生還得繼續還。”


    “上輩子?”


    孟沉霜在桌邊坐下,翻出之前落在這裏的幾張稿紙,遞給謝邙,又拾了酒盞,給自己斟了一杯冷酒入喉。


    “還記得我給你講的那個夢嗎?”


    “蕭緋夜闖神武門?”


    “對,你告訴我,或許沒有夢幻,一切都是真實,我就去查了查。”孟沉霜又飲一杯臘梅釀,冷酒燒心,“這幾張紙是我的字,與蕭緋手稿肖似,大虞皇宮神武門、未央宮、同椒殿也都一如夢境。”


    “你覺得那個夢是前世舊憶。”謝邙一張張翻過稿紙後,掀起眼簾,看向孟沉霜,“你覺得,你是”


    孟沉霜按住了他的雙唇,止住那個即將出口的名字,目光泠泠。


    “不隻是我,還有你。”


    “……李瑾?”謝邙麵色漸漸肅然,“我沒有夢見過他,也不曾夢見蕭緋。”


    “或許有人‘夢見’過。”孟沉霜說,“天機門前任門主,北璿子。”


    北璿子曾為少年謝邙卜卦,卻因窺測天機,驟死於餐霞台上。


    “北璿子算得我天煞孤星命格,因而暴死。”謝邙道,“又或是因我天煞孤星,親近之人皆不得善終,他本欲收我為徒,才致衰亡。”


    “胡言而已,我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


    謝邙注視著他,雙目深了幾分:“你忘了嗎?我的道侶孟沉霜,早已在乙珩三十三年死於誅仙台上,我當了七十餘年的寡居鰥夫,你不認?”


    孟沉霜以手抵額,喝了杯酒擋臉。


    謝邙似乎認定了他是天煞孤星這件事,已經無法分清這命格是真,還是心理暗示成了真。


    “認,認,男要俏,一身孝,本君怎會不認呢?”他道,“隻是,謝仙尊天煞孤星命格世人皆知,早已不算不可泄露之天機,不至於殺死北璿子這樣的大能,另則就算是這命格克死北璿子,也不該那樣迅速。他一定算到了別的事。”


    可到底是什麽樣的天機,能有如此慎重業力反噬?


    與那每每阻斷孟沉霜說出秘密的天雷出於一處嗎?


    “你認為他算到了李瑾?”


    孟沉霜沒有立刻迴答,再給自己倒了一盞酒,一口送進胃中後,酒盞被噔一聲落在桌上。


    “我猜蕭上將軍的棺槨中隻見仙劍不見屍骨,是因為他與李瑾同穴而葬,共眠地下了。”孟沉霜低聲訴道,“南澶,我不認得李瑾,我隻記得你。”


    所以他不希望李瑾是任何除謝邙以外的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斬情證道失敗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路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路俠並收藏斬情證道失敗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