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驚春漸漸放鬆下來。


    又修養了幾日,莫驚春的身體漸漸好了,山中連綿不絕的雨也終於緩了口氣,他覺得自己是時候拜別阿丹姑娘離開,思索著該留下些什麽做答謝。


    但沒想到,阿丹姑娘竟病倒了。


    莫驚春把了脈,發現是連日勞累和寒濕入體導致的高熱和肺疾,他化了些靈丹給阿丹姑娘吃,不料他計算好的劑量也不是凡人所能承受的,反倒叫病情更加嚴重,幾乎起不了床。


    莫驚春不可能把病人一個人丟下,隻能暫緩行程,先給阿丹姑娘治好病再說。


    孟朝萊躺在床上,看著莫驚春為他忙前忙後,心潭波瀾激蕩。


    “李阿丹”會“生病”,孟朝萊卻不會,所以莫驚春也永遠不可能治好這個不存在的病症。


    但醫者仁心一定會絆住他的腳步,直到孟朝萊想好該如何將仙君聖手和農家牧女的故事延續下去。


    話本中路邊撿個人就墜入愛河、以身相許的仙凡之戀橋段在莫驚春這裏沒有應驗,他對李阿丹有感激、有禮義,也有許多的關心,卻很難發現什麽情愛的跡象。


    又或許有,隻是莫驚春時常念著男女之別,躲著李阿丹,讓孟朝萊無法發現,但至少這微末的情感不足以挽留莫驚春。


    孟朝萊不知道自己該高興,還是該悲哀。


    也許是李阿丹和莫驚春時間還不夠長,他和莫驚春相識兩百年,才有了盡在不言中的默契情意,如果沒有那場意外,孟朝萊猜,或許還需要兩百年,二人才能以誓言相許、互通心意。


    後幾日,莫驚春始終銘記醫者本分,照看著李阿丹的狀況,就連夜裏打坐也不會深入冥思,隨時注意著身後的咳嗽或吸氣聲,喂藥送水。


    一個同樣平常的傍晚,莫驚春正在牆角打坐,忽然聽到一聲滾雷似的巨響從山間傳來,卻不曾看見電光。


    不等他細想,大地忽然開始顫動,茅草屋梁簌簌落下黃沙,桌椅碗筷被震得哐啷作響。


    莫驚春倏然睜眼,撲到孟朝萊床邊:“阿丹姑娘,快醒醒,地動了!”


    孟朝萊在地動發生的瞬間就繃緊了神經,此刻卻狀若迷茫地醒來:“什麽?”


    “地動了!我們不能留在屋子裏阿丹姑娘,冒犯了,我抱你出去!”


    -


    黑夜鋪陳天幕,驚鳥暗影成行掠過。


    地動以後,世界陡然陷入詭異的安靜,大地的怒吼卻仿佛猶在耳邊迴蕩。


    深宮之中,原本一片漆黑的同椒殿所在卻亮起隱幽的紅光,傾圪坍塌的屋梁木棟連同破碎的飛燕青蓮瓦片一同砸在紅光凝聚成的屏障上,仿佛鬼魅地獄一般。


    廢墟之下,魔氣源源不斷從孟沉霜掌心湧出,撐出一片安全的空間。


    李懸觴已經開始生產,嬰兒出來了半個頭,太醫還沒趕來,孟沉霜又不能在這種關頭挪動她。


    女官在下麵幫她:“殿下,殿下,再使把勁,馬上就出來了!”


    同椒殿內,抽氣與痛唿不斷。


    同椒殿以外,宮巷長街在短暫的寂靜後,再度被廝殺呐喊聲震響,好似再度陷入地動山搖。


    馬蹄踏碎血泊橫屍,火光血色染透天際。


    時間不知隨著血河流淌了多遠,一聲嬰孩啼哭忽然入耳,孟沉霜猛地迴頭一看,一個瘦小的嬰兒被喜極而泣的女官抱在懷裏。


    她用自己的外衫裹住孩子,遞給李懸觴看:“恭喜殿下,是個小公主!”


    孟沉霜壓製住周遭魔氣,以免魔息觸碰到母子倆。


    李懸觴氣息微弱疲憊,幾乎要昏睡過去,卻強迫自己打起精神,撐著自己坐了起來。


    就在這時,廢墟之外甲兵喧嘩忽盛,有人衝了進來,高聲急切唿喚:“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殿下,是聶統領來了!”女官驚喜。


    李懸觴頷首,似乎並不意外。


    但被亂石碎瓦擋在外麵的聶肅芳卻像是發了瘋,躍馬而下,拔出長刀就開始挖掘廢墟,焦急地想要找到一條通路。


    李懸觴蒼白著臉看向孟沉霜,聲音沙啞:“多謝李仙長一路相助,還請李仙長放他進來。”


    孟沉霜沉默著,略一揮手,血紅色的魔氣在廢墟中驟然打出一條通路,沙石飛濺,氣浪直接把聶肅芳掀翻出去。


    他在斷壁殘垣中連滾三圈才終於止住,緊跟著急如風火,連滾帶爬地闖進來:“殿下!殿下一切可好?”


    聶肅芳渾身血痕泥跡,皮甲鐵鎧滿是火與煙,連手裏的長刀都已經砍到卷了刃,烽火狼煙的殺氣還未收斂下去,滿臉憂慮與卑恭馴順又洶湧著浮現。


    他膝行而來跪倒在李懸觴遍是血汙的床榻邊,仰望著她:“殿下!臣不辱使命。”


    李懸觴抬起手,落在他披甲的肩頭,緩緩道:“我知道。”


    她又向女官招手,把孩子送到聶肅芳麵前:“這是我們的女兒。”


    聶肅芳拘謹又小心翼翼地將柔軟弱小的嬰孩抱進懷裏,鐵甲上未幹的血漬一下子浸濕包裹著孩子的絲緞。


    但這孩子看到他,便不再哭了,紅彤彤的小手抓住了聶肅芳染血的手指。


    “東宮與晉王府具體情況如何?”李懸觴在這時問。


    聶肅芳抱著孩子,向李懸觴複命:“如殿下所料,晉王聽聞辰華公主要向陛下稟報他的幕僚口出狂言,許有反心,今日午間便集結私兵驍鐵衛,在宮門埋伏;昨夜酒樓事張揚,太子亦知,暗中買通龍庭驤衛,欲借平叛之機發動宮變。


    “晉王府守備空虛,晉王甫一入宮,臣便率神京衛將其拿下,太子懼事,派手下將軍率兵,自己龜縮東宮,如今也已在神京衛包圍下伏誅。公主命蕭國公送來羽林令,臣依殿下之命,指揮羽林軍按下宮中事變,已梟首晉王。太子與晉王左右黨羽參事者,三十餘人死於亂軍之中,還有數十人被壓迴機策署地牢,聽候發落,隻除了蕭國公……”


    “人在何處?”


    “蕭國公隨臣一路入宮平亂,現在就在同椒殿外聽命。”


    “既是平亂,便屬有功。”


    “臣明白了。”


    太醫院值守的老太醫在這時終於趕到,孟沉霜揮手清開廢墟,以便內外通行。


    孟沉霜猜李懸觴早早安排好了這一場晚夕宮變,他不過是個誤入其中的變數。


    如今母子平安,太醫也趕來了,這裏沒有他的事了,魔氣紅光暗下,宮燈火把的光芒漸次亮起,隻留下些許力量,保證同椒殿的殘骸不會就此坍塌。


    他負手往外走,卻聽到一聲唿喚。


    “李仙長,仙長留步。”李懸觴在他身後喊道,“今日我兒平安,全賴仙長出手相助,懸觴感激不盡,可否請仙長為我兒起名賜福?”


    孟沉霜迴過頭,寂靜的夜色壓在他的肩上:“李某舉手之勞,不足掛齒,不敢為小公主起什麽正名。小公主誕於劫波之中,若要叫個乳名,便叫波兒吧。”


    “多謝李仙長,日後李仙長若需相助,懸觴必不敢辭。”


    孟沉霜停步片刻,道:“確有一事需殿下相助,我今生不是塵間人,來日史筆汗青寫今夜事時,還望公主讓人刪去我的痕跡。”


    “好。”


    得到一個允諾,孟沉霜不再停留,一路向外走去。


    蕭子清正等在一片廢墟之外,牽著那匹白馬,一人一馬都被煙火血腥燎得跟碳似的,焦急地朝裏麵張望。


    路過他時,孟沉霜想了想,還是開口告訴他:“辰華公主恕你無罪有功,不必再憂心了。”


    蕭子清將信將疑,過了會兒,公主身邊的女官出來對蕭子清說了些什麽,他這才如釋重負,思索片刻後牽著馬穿過宮門,一路追上了孟沉霜的背影。


    “多謝李仙長今日相救,仙長可是要出宮?不如仙長乘我的馬,我為仙長牽韁。”


    蕭子清抱著白馬的側臉,堵在孟沉霜前方的道路上。


    今日一番驚心動魄後,少年人的目光倒多了幾分堅毅。


    孟沉霜本想著找個沒人的角落,隱去身形禦劍離開這是非之地便是,如今卻猝然停下了腳步。


    他看了蕭子清一眼,又越過他的肩頭,望見了不遠處長身立於宮牆陰影之下的謝邙。


    謝邙靜靜地看著糾纏的二人。


    第78章 春夜苦寒


    這條長街是孟沉霜來時路。


    街巷內馬骨人屍已經被迅速拖走, 但滿地滿牆血肉泥濘還來不及清幹淨,有宮人支著燈籠用水潑地,柳枝綁的掃帚唿啦啦掃開血水洗地。


    今夜濃雲暗紫, 擋住星月。


    因而燈下血色猩紅, 夜中則漆黑。


    謝邙站在牆下, 一身青衣也如墨, 目光卻似寒星點點,定定地落在蕭子清把著孟沉霜臂肘的手上。


    “李仙長?”蕭子清見孟沉霜發呆不答,順著他的目光迴頭看了一眼,可那邊除了幾個掃地的宮人外, 別無他物。


    孟沉霜迴過神, 意識到謝邙此刻一定是用仙法隱去了身形, 沒有凡人能看得見他。


    “蕭國公好意,李某心領, 乘馬倒不必, 它今日恐怕也跑累了,我們一路出宮便是。”


    蕭子清欲言又止, 最後還是點了點頭,左手牽著馬,與孟沉霜同行出宮。


    孟沉霜走在蕭子清右側,路過謝邙時, 眼角輕輕一掃,示意謝邙跟上了。


    幾步之後,謝邙靜默著走到了孟沉霜右側, 孟沉霜用廣袖蓋著手, 握住了謝邙手指。


    長指微溫,唿吸之間, 反過來攥緊了孟沉霜。


    蕭子清對身邊多了個人這件事恍然未覺,順著長街一路往神武門走,人煙漸稀,拚殺中的渾身熱血在夜風中逐漸冷卻下去,鐵衣如冰,他幾乎打了個寒顫。


    迷茫漸漸如霧攏上堅毅的眉間:“李仙長,我有個問題,不知當講不當講。”


    “對李某而言,蕭國公沒有什麽問題是不當講的。”


    “……李仙長為什麽救我?”


    “蕭國公不想活嗎?”


    “我想活,隻是……”蕭子清糾結道,“人人都想活,難道李仙長人人都要救嗎?”


    孟沉霜望著夜幕中淡紫色的雲彩,道:“若是能夠做到,誰不想救下所有人。”


    “是嗎?”蕭子清問,“李仙長與蕭仙長之前說修仙者不問世事,又說昭靈長公主不欲幹涉奪嫡,無論李仙長是救下所有人,還是一人都不救,都算不得違言,可如今卻是選下一方了。”


    孟沉霜斜睨他一眼,看清蕭子清的神色,忽然輕笑一聲:“蕭國公是在問我,還是問自己?”


    蕭子清腳步一頓,孟沉霜卻不停,等他反應過來,小跑幾步才重新追上來:“都是。我生來愚鈍,本想著做個閑散富家子,如今卻事與願違。我找不到答案,總想聽聽別人如何說。”


    “那別人如何說?”


    蕭子清:“我不知道。我總在想,上將軍當年領龍庭驤衛助昭宗奪位時會如何作想。”


    他的祖宗蕭緋會像他此刻這般手足無措嗎?


    肅宗薨逝時,蕭緋不過弱冠,蕭子清如今也是差不多的年紀,甚至還比蕭緋大上一歲,腦海中卻隻有一片混沌無助,被孟沉霜隨口問了幾句就撬開心房,把所思所想和盤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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