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不怕吧。”孟沉霜再一次不確定迴答。


    謝邙也意識到了這異常,孟沉霜似乎完全缺失了魔君燃犀剛剛出世時的那段時間。


    “你還記得……死後的事嗎?”字音一個一個從謝邙口中吐出,他說得極緩慢,又極輕,最後像是想要把自己的聲音重新吞迴去。


    孟沉霜閉上了眼,額頭貼在謝邙的臉頰上:“我死去後,閉上眼,再睜開眼,便在寒川惡牢中了。你問我、問燃犀幽冥九泉之事,都不會有答案。我不記得死後,燃犀不記得生前。”


    “那你是如何成了燃犀?”


    這個問題一出,孟沉霜忽然從謝邙肩上支起身子,坐起來:“我……”


    謝邙迴頭望向他,孟沉霜這樣看著謝邙沉靜的雙眼與白發,忽然覺得,似乎也沒什麽不可說的。


    謝邙已經知道他此刻正是魔君燃犀,也知道他就是那曾經刀劍相向的無情道道侶。


    假若謝邙真想殺了他,了結二人間五百年冤仇,孟沉霜此刻已亮明了手中所有籌碼,無路可退,唯有背水一戰。


    他和謝邙走到今日,另一個世界,這一場遊戲,又有什麽不可說?


    他注視著謝邙,緩緩啟唇:“其實,我從另一……啊!”


    轟隆隆!


    殿外猝然驚雷炸裂,孟沉霜還未說出完整的一句話,強烈的劇痛刹那間襲上腦海,像是要把他的腦子撕扯開。


    【警告,警告,請玩家依照魔君燃犀角色行動。】


    係統冰冷的電子音在雷鳴餘聲中,像把鋼針,狠紮進孟沉霜腦海。


    “沉霜!!!”謝邙一瞬失神,麵色煞白


    腦中劇痛讓孟沉霜忽然癱倒瑟縮在橫榻上,脊柱一下子繃緊,雷光照亮他渾身冷汗直流。


    謝邙一把將他抱住,發覺孟沉霜竟渾身都在打哆嗦。


    他探觸著伸出手,死死抓住謝邙的衣襟,仿佛要隔著一層布,將指甲掐進肉裏。


    謝邙拍著孟沉霜瞬間濕淋淋的後背安撫,孟沉霜緊閉著眼,因為疼痛幾乎整張臉都皺在一起,一抽一抽地喘氣。


    謝邙俯身吻住他的額角,把他抱在懷裏,“是哪難受?”


    孟沉霜嗚咽著,臉色發白,他似乎想說些什麽,全部都言語卻都被痛苦堵在收緊的喉嚨裏,發不出來。


    他扯住謝邙的衣裳,像撞牆般把額頭往謝邙身上抵,雙腿亂蹬,想把懲罰般的痛楚發泄出去,卻差點半身懸空摔下地。


    橫榻還是太小,堂上又這樣熱,孟沉霜渾身濕得仿佛剛從水裏撈起來。


    謝邙將他一把攔腰抱起,轉身就往內殿裏走。


    雕花木門隔開堂上幽藍的熱度,孟沉霜被放上大床,仍抓著謝邙不放。


    謝邙半跪在床沿踏腳上,靠近孟沉霜,用帕子給他擦汗:“我在你身邊,我不走。”


    孟沉霜滿臉紅暈,雙唇卻異常地發白,他試著睜開眼:“謝……謝南……謝邙……”


    “我在。”


    孟沉霜半抬起眼簾,艱難地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一切,都是我自選的。”


    誅仙台自戕也好,魔君身份也罷,就連往止痛泵上按下的那一鍵,都是孟沉霜自己的選擇。


    隻是宿命無常,每每將他引向難以預料的道路。


    “我明白,沒有人能逼迫你做任何事。”謝邙用掌心摩挲孟沉霜臉頰,“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孟沉霜昏昏沉沉地暈厥過去。


    因為腦中疼痛久久未消,他的眉心一直蹙得很緊,眼皮時不時緊繃得發顫。


    謝邙陪在床邊,任由孟沉霜拽住他的袖子不放,長指撥開白色薄衫,食指與中指並攏搭在胸前膻中穴,不斷輸入靈力為孟沉霜理順經脈中狂亂之氣。


    不知過去多久,斜月東升,狼崖在山丘間落下陰影,孟沉霜的痛感似乎終於得到些許緩解,但緊皺的眉頭依然鬆不開,麵白如紙。


    謝邙探查不出孟沉霜身上到底哪出了問題,少頃,他忽然起身,然而孟沉霜太過疲倦,陷在重重昏夢中,手上卻緊抓著謝邙的衣袖,謝邙不得不暫且脫掉外衫才能行動。


    孟沉霜在這時翻了個身,把深青色蘭香外袍團進了懷裏。


    謝邙凝視著他的姿態,唇抿成一條薄線,在房中留下一道防護結界。


    離開床邊時,身上衣袍又被孟沉霜扯去一件,待穿過火光熊熊的銀渙殿中堂後,極北魔域的寒風便刀割一般刮在他身上。


    廊下立著兩個持戟的魔衛,其中一人看到地上投落的人影,轉頭一看,正對上謝邙深沉如海的雙目,整個人都是一顫。


    天上都訊獄督新謝邙兇名在外,魔域中人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無論私底下罵的多麽難聽,真正對上令魔聞風喪膽的謝督領本人,魔衛頓覺兩股顫顫,渾身都想要發寒。


    但現在更令他驚恐的是另一件事謝邙此刻衣衫淩亂,領口不知怎麽就被扯開,露出裏邊胸膛上的鮮紅指痕。


    而且,魔衛記得謝邙進殿時穿得是一身繁複層疊的深青色長袍,現在竟隻剩下了一件露出領緣的白色裏衣和鬆散披掛著的黑色絲袍。


    魔衛暗暗倒吸一口涼氣。


    連訊獄督領都被壓上床淩丨虐折辱,魔君燃犀,恐怖如斯!


    “魔君命我處理要務,你們在此守好銀渙殿。”謝邙留下一句冷厲話語,不等魔衛再詢問,鹿鳴劍已升入雪空之中,疾馳而去。


    謝邙禦劍衝進焚城大火後的孤鶩城街巷,花了些時間在斷壁殘垣中翻找,終於抓出某個為他所知在墮魔前便醫術高超的魔族。


    被他一路拎迴銀渙殿的魔族什麽都還沒反應過來,隻從那恐怖又熟悉的威壓中認出把自己抓來的人是誰,趴在地上抱著謝邙的腳哭爹喊娘:“督領饒命!督領饒命!小的上有老下有小,督領別拿我燒柴火!”


    “無人燒你,”謝邙一腳把他撥開,“抓你來看病!”


    “看病?小的以前是醫修,但小的好多年沒當過大夫了,督領饒命!”


    “既是春陵醫穀之人,醫術恐怕畢生難忘,給床上的人看看。”謝邙把人提到床邊,扒開墮魔嚇得不敢看的眼皮,對上孟沉霜慘白的臉。


    謝邙識得這墮魔,他在魔域有個花名叫癆死生,實則原名作徐複斂,曾是春陵醫穀弟子,不過,由於他在醫術一道上的某些偏好,差點被醫穀清理門戶,從此墮入魔障,遠走北境。


    此案本該由訊獄經手,但醫穀堅持家醜不可外揚,拒絕了謝邙插手。


    此刻的癆死生一身破破爛爛,頭發亂成一團稀疏花白的稻草,一聽謝邙提起自己的過往,差點兩眼一翻暈過去:“督領!你都知道我是從春陵醫穀出來的,難道沒人告訴過您小的隻會用毒嗎?”


    大名鼎鼎的毒醫徐複斂當年專研以毒攻毒之術,解群醫不能解之疑難雜症無數,但執求過深,因以數百無辜生人試毒,為各世家大宗所不齒,唿他喪心病狂。


    “我知道。”謝邙冷聲道,“你且隻看看,他病在何處!”


    癆死生屁滾尿流還想爬,謝邙直接把人按在床邊,逼他把脈。


    “督領!看病講個望聞問切,病人暈著,連哪疼都說不出來,我又能看出些什麽?”


    謝邙深皺起眉:“或許是腦疾。”


    癆死生被迫就範,小心把起脈來。


    “腦疾……怎麽會是腦疾……陛下確有奔波勞碌、五髒鬱結、殘毒未清之狀,如此而致頭疼目眩、胸脅脹痛倒也可能,並非什麽大病……”


    “隻是這樣?”


    “督領若擔憂,讓陛下服幾枚祛毒靜心的丹藥,再安生休息一段時間便是。我聽人說陛下招了邱七指進宮獻無機丹,這個、這個……陛下操勞日久,本不該再多行房中事,消耗精血,但若如此能得歡愉,消除心中鬱結,那倒也不是完全不行。”癆死生一邊說一邊偷看謝邙的表情。


    他原以為訊獄督領謝邙與魔君燃犀合該如同水火,勢不兩立,可現在看起來,這謝邙怎麽這樣掛心魔君的安危?


    “督領還擔心有別的病症?”


    謝邙審視的目光落在癆死生臉上,少頃,長指一劃,在癆死生額頭上落下一道禁語符咒:“魔君殿中之事,不可外傳,否則將受此咒鑽心。”


    “啊!”癆死生驚恐地捂住額頭,可那道符咒已然透進皮膚之中,挖不出來了。


    謝邙於時開口:“陛下忘了許多事,許是腦疾之故,因而遍尋醫者。”


    “忘事?能叫人忘事的原因可太多了,不過又忘事又頭疼,的確可能是腦疾之故,我得探查一番陛下腦內之狀,才能明了究竟是哪一種腦疾。”


    “探查他腦內?”


    “隻是以魔氣探查顱腦經脈,不涉神識魂魄,督領莫急,小人修為低微,也不敢去碰陛下這般強大的神識魂魄。”


    謝邙望著孟沉霜冷汗慘白的麵容,五指緊握掌中,而後一拂袖,對癆死生道:“探。”


    癆死生連連點頭,隨後跪坐在地,探指抵上孟沉霜太陽穴,輸入魔氣。


    孟沉霜的身體猛地彈了一下,本能地放出威壓想要擊退外來力量,謝邙當即握住他垂在床邊的手,把人安撫下來。


    癆死生鬆了口氣,閉上眼睛,仔細檢查魔君顱腦中的情況,若有缺損炎症一類的症狀,的確會於記憶有損……


    雪風在窗外唿嘯,融化的雪水沿著瓦當滴滴答答地落下,時間緩緩流淌,謝邙緊緊注視著孟沉霜的狀況,不放過半點細節。


    癆死生找了好一會兒,沒發現魔君腦子裏有什麽病,隻是怨念尤其深重,漆黑濃稠如墨,針尖般陰冷刺骨,讓癆死生前進地異常艱難。


    其中一處怨念魔息尤其深重,仿佛山石厚牆,癆死生的魔氣探過去,那些怨念忽然如活物一般撲向它。


    一道灼熱強光一閃而過,如尖刀長驅直入,紮得癆死生驚唿一聲,不待他再防備,強悍的怨念魔念就把他的魔氣全部推了出去。


    魔君黑暗壓迫的力量順著魔氣直衝癆死生雙眼,直接把他整個人掀飛,然而驚恐的尖叫聲卻在半空忽然終止。


    當癆死生跌落在地,謝邙猝然看見一雙漆黑無白的眼睛他被燒上了魔眼,全憑魔君燃犀號令!


    同一時刻,孟沉霜周身魔氣猛然爆發如浪,謝邙立刻放出靈力壓製,將他經脈內橫衝直撞的力量壓製理順。


    兩股交織爭鬥的蠻橫力量哪怕隻放出一點威壓,都足以壓得癆死生趴在地上,兩股顫顫,沒一會兒就暈了過去。


    不知過去了多久,謝邙額旁滑過汗水,魔氣終於在他的控製下溫順安靜下來,或許是因為這一通發泄緩解,孟沉霜的眉頭漸漸鬆開了,臉上痛苦的神情也緩緩散去。


    謝邙以為他要醒了,靜坐片刻,卻發現孟沉霜還在睡夢之中。


    謝邙於是招來小柴胡,叫它把癆死生送出銀渙殿,內殿之中,再一次隻餘下二人相對。


    孟沉霜在這時又翻了個身,懷裏抱著的青袍已經變得皺皺巴巴了。


    他側身弓腰,把自己蜷成一團,薄薄一層衣衫被冷汗浸得濕淋淋的,勾勒出後背嶙峋瘦骨,如同欲飛的蝶翼。


    謝邙目中的深色閃了閃,長久的靜默後,胸中泄出一聲意味不明的歎息。


    他站起身來,不說話,手上的動作卻不停。


    先是扒了孟沉霜濕淋淋的衣裳,又端了銅盆雪水,為他擦身,最後換上幹淨輕薄的新衣。


    孟沉霜身上滾滾發燙,熱氣幾乎把雪水浸得微溫。


    透過薄衣,瘦削的骨骼依然清晰可見。


    謝邙停頓了片刻,目光閃過思索。


    一切事畢,謝邙再次走出銀渙殿,在殿門口站立片刻後,轉向旁側魔衛:“敢問……”


    魔衛聽到謝邙低沉發啞的壓抑聲音,渾身一抖,如果不是魔君燃犀的壓迫,有哪個魔族能在被謝邙一劍斬首前,聽到他一句“敢問”?


    “宮中廚房在什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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