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邙:“我換了個地方安置他。”


    “哪兒?”裴汶問,天氣冷,他沒打開扇子,隻抓著扇柄上墜著的毛球撫弄,“你還在蘭山上修築了其他囚牢?”


    “沒有。”謝邙言簡意賅,他微微偏過頭,揚了揚下頜向裴汶示意方向,“我讓他暫時待在聽霧閣。”


    裴汶順著看過去,望見遠處被梧桐蘭草掩映著的聽霧閣,奇道:“你什麽時候這麽大發善心,居然容許魔頭住進自己家裏?”


    隨後,他又隔著窗,看見屋中孟朝萊與莫驚春的身影:“孟閣主下山這麽久還未歸,他是找到闖入劍閣結界的賊人了嗎?”


    “還沒有。”謝邙平淡的目光終於微微閃動了幾下,“你知道這件事?”


    “自然。劍閣雖避世,卻也將山中靈脈與天上都神陣鉤連,常年上奉靈氣,他們山中出了險事,天上都於情於理不能不過問幾句,隻是孟閣主不願讓旁人插手罷了。”裴汶思忖片刻,“劍閣什麽發現都沒有嗎?”


    “略有一些。那些賊子是衝著沉霜墳塚去的。”謝邙模棱兩可地說了些話。


    孟朝萊近日和他談起過這件事,詢問他是否知道孟沉霜當年是從何處學得古秘術,然而謝邙同樣不知情。


    眼下隻知道,那群賊子和潛入無涯蘭山盜取孟沉霜屍骨的是同一批人,但他們沒有從劍塚中帶走任何東西,被奪走的玉道骨幻身則被拋棄在雪席城附近,完好無損,連道骨這種天寶都沒有被取出。


    孟朝萊在長昆山守了數十日,確認賊子不會再發起第二次入侵後,終於鬆弛了精神,下山來接莫驚春。


    賊人們想從孟沉霜那裏找到某樣特定的東西,但至今尚無收獲。


    比起這樣東西是什麽,謝邙更在意另一件事為什麽是現在。


    過去七十餘年裏從來無人作祟,為什麽如今孟沉霜以魔君身份出現,毒手便伸向了他的屍骨墳塚?


    孟沉霜做下多重偽裝,至今不肯與人相認,會否是因為這重重迷霧殺機?


    裴汶想了想,說:“是不是故閣主的仇家,因為心中不忿,所以要刨他的墳?輯案台查案,一般都是這樣從恩怨情仇、個人糾紛入手,最為有效。”


    謝邙抬眼對上裴汶,他的目光讓裴汶疑惑地怔了一下,隨後便聽謝邙淡淡道:“你也是他的仇家之一。”


    裴汶敲扇子的動作停住了,凝滯的空氣積壓在兩人之間,沉得像一方深不見底的黑潭。


    少頃,他忽然搖著頭一笑,笑聲打破寂靜,目中閃著光感慨道:“怎麽能說浮萍劍主是我仇人呢?他明明是我的恩人。


    “如果沒有他殺死上一任裴家首尊與天尊,我哪有機會得到這天尊的位置,我應當知恩圖報,感謝他才是。所以,此案若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隨時喚我便可。不過,你若是非要這樣計算,那他的仇家著實是……”


    太多了些。


    兩人都明白這句話的意味,然而不等裴汶說完,異變突生,一道強烈氣勁忽然穿風破雨而至。


    刀光乍現,以千軍難當之威能奔襲向亭中人。


    隨之而來一道暴怒大嗬:“狼心狗肺的負心漢,納命來!”


    刀鋒自裴汶背後而來,帶著悍然戾氣!


    他下意識抬手一擋,卻被這大乘期的憤然刀意直接掀翻出去,整個人砸進亭外照夜蘭花叢,驟然驚飛叢中喜鵲與啃花葉的瓊巧兔。


    鏘!


    玉猩刀與鹿鳴劍錚然相撞。


    燕蘆荻白衣飛身上前,謝邙卻仍端坐高台。


    他隨手提起膝上無鞘的鹿鳴劍還手一格,刹那間神兵清嘯,嗡然長鳴,氣勁自刀劍相接處轟然炸開,如巨濤翻滾傾瀉,自亭中擴散而出,一瞬竟蕩開漫天風雨。


    狂風吹得謝邙衣袍翻飛如墨,他看清襲擊者麵容境界時,卻顯出幾分蹙目疑愕。


    燕蘆荻臉上緊繃,見一擊不中,足尖點桌借力後翻,蹬上亭柱,一招花坼曉風再度向謝邙攻去。


    謝邙終於起身迎戰,劍氣如龍縱橫而出,於時寒聲質問:“應家淩雪枝刀法?沉霜可從沒教過他的抱劍童子這招。”


    “你還敢提尊上的名字?”刀光借風勢而來,與燕蘆荻的怒聲一同砸在鹿鳴劍上。


    謝邙借力旋劍,靈力暴湧而出,將燕蘆荻逼退,卻未用劍尖狠手直指燕蘆荻:“七十二年自金丹至大乘?恐亦非你所能。”


    “與你何幹!”


    又一招臨水疏影悍然出手。


    燕蘆荻飛劈數刀,步步向謝邙緊逼,刀鋒寒意迫人,映亮他漆黑翻湧的雙瞳。


    天崩地裂的風浪自亭中奔出,迅速波及距離空亭不遠的聽霧閣,陌生的敵意刀光拍得窗欞直作響。


    孟朝萊手中忘塵劍當即出鞘,但看清遠處襲擊者的瞬間,他卻是表情一空。


    眼見著鹿鳴劍將燕蘆荻逼至亭外淒風苦雨中,孟朝萊出劍踏風而去,提聲驚怒:“謝邙,不可傷蘆荻!”


    劍光刀光相撞,靈力驟然炸裂如雷,又把躺在草叢中的裴汶掀翻幾轉。


    孟沉霜聽到孟朝萊喊出的名字,恍然驚疑萬分,撥開莫驚春給他施針的手,撲向窗邊。


    “你,你別動,還沒結束……”莫驚春跟在後麵喊他,然而孟沉霜充耳不聞,目光緊緊盯著山中纏鬥的三人。


    隻見一白衣少年手持白玉赤文刀,刀光凜冽如水,他周身氣焰卻暴烈如火,深沉的恨與怒自刀鋒流露而出,直指謝邙而去!


    燕蘆荻!?他怎麽會跑上蘭山和謝邙打架?


    他不是該安生待在劍閣嗎!


    孟朝萊加入戰場後,本意是要從謝邙劍下護住燕蘆荻,可燕蘆荻整個人陷入幾近瘋魔的狀態,萬般勸誡不迴頭,嫌擋在自己身前的孟朝萊礙事,凝聚靈力反手將他推出去,而後玉猩刀橫斬向謝邙頭顱。


    謝邙抬劍格擋,炸裂的靈浪疊加在燕蘆荻的攻擊上,大乘與渡劫期的力量直接把孟朝萊整個人飛石般甩了出去,砸在裴汶身邊,愣是砸出了一個坑。


    剛撐著樹爬起來的裴汶正擦血,被嚇得整個人一抖:“孟閣主……你還活著嗎?”


    下一刻,孟朝萊搖搖晃晃地倚劍爬了起來,唇間抑製不住吐出一口血。


    眼前是刀光劍影,身旁是吐血劍修,裴汶默了默,摸出另一方幹淨的帕子遞給孟朝萊:“孟閣主,我記得這位燕蘆荻是故閣主的抱劍童子,他的修為很……很普通。”


    何止是普通,浮萍劍主的抱劍童子好像永遠是金丹期。


    現在卻一舉大乘,如何不讓人疑惑。


    孟朝萊擦了擦血:“恐怕是強行破境。他在謝邙手底下撐不了多久。”


    裴汶隔著雨幕審視戰局,燕蘆荻持刀猛劈,卻如作困獸鬥,謝邙揮劍遊刃有餘,雖然止不住燕蘆荻的攻擊,但也不願傷及對方性命。


    他若有所思:“故閣主仙去時,謝督領上劍閣劈靈堂,與他相搏的人,不就是燕蘆荻嗎?”


    孟朝萊:“謝邙殺我師尊,燕蘆荻欲殺謝邙,以命抵命。複仇這件事,他想了很多年了,我沒想到他還不曾放棄。”


    片刻後,裴汶忽然想到些什麽,看向孟朝萊,問:“可孟閣主為何不為師報一劍之仇?”


    孟朝萊轉過頭,對上裴汶,漂亮的眼角在此刻變得冰寒鋒利,壓著某種叫人膽寒的光。


    裴汶被孟朝萊盯得霎時間心口一抽,噤了聲。


    就在他以為這裏麵還有什麽剪不斷理還亂的恩怨情仇,不能為外人所知時,就聽孟朝萊冷笑一聲,掀起唇角嘲人又嘲己:“你打得過無涯仙尊,你去?”


    裴汶:“……”


    越境之戰,尤其艱難,孟沉霜身死時,他唯一的徒弟才化神修為,的確無法與在誅仙台上突破渡劫境的謝邙相比。


    他縱使有提劍為師報仇之心,也沒有撼動鹿鳴劍之力。


    同樣,大乘與渡劫雖隻差一階,實力卻是天差地別,眼前燕蘆荻即便挑著謝邙傷後來戰,仍難有險勝。


    當年誅仙台上浮萍劍主於無涯仙尊之間的境界差距,本也該是如此……


    刀劍厲氣裹挾風雨奔突,轉眼之間,謝邙與燕蘆荻已經在山間過了幾十招。


    縱橫靈力飛射如箭,撕裂滿山蘭草,橫衝直撞向聽霧閣,將房門直接擊成碎片無數。


    木屑飛濺,小柴胡催動靈力,上前一步擋住空蕩蕩的大門,靈力與狂風將它的紙片肚子吹得鼓起,手和腳死死卷住門框不放。


    孟沉霜把一臉茫然的莫驚春按到不會被劍氣刀意波及的角落,自己轉身披衣緊盯向遠方高空中纏鬥的人影。


    鏗鏘刀劍相擊震耳欲聾,然燕蘆荻周身靈氣已經陷入混亂,雖然揮刀如網不減攻勢,卻必將落於下風。


    謝邙背對著聽霧閣,孟沉霜看不清他的神情,隻見他於風雨飄搖之中,氣息沉如巍巍山嶽,森寒劍鋒恍若山尖冰峰刺日。


    一劍橫破山河,燕蘆荻雙手抬刀橫於胸前抵擋,卻硬生生被氣勁震得七竅流血,雙目紅如鬼魅,心障難除。


    然而不等孟沉霜做些什麽,忽一道裂帛之聲就在耳畔赫然響起,一把通體赤紅的長鐧從門外破開小柴胡的腹部,裹挾兇猛罡風直逼孟沉霜麵門而來!


    聽霧閣之外高空,謝邙於此時猛然迴首,當即擲出手中用以格擋燕蘆荻玉猩刀的鹿鳴劍。


    寒劍如閃電般劃破雨幕,尾帶尖嘯衝破閣中紗窗,直指孟沉霜麵前三寸。


    “孟沉霜!你還我兄長命來!”


    飽含悲憤的怒吼伴著赤紅長鐧的攻擊,在孟沉霜眼前炸開。


    半空中,玉猩刀沒了阻礙,燕蘆荻驟然用力一刀捅穿謝邙左胸,雨幕中血花砰然炸裂!


    聽霧閣內同一刻,被謝邙送出的鹿鳴劍即將一劍釘穿飛身至孟沉霜麵前,手持赤紅長鐧突襲者,卻遭孟沉霜猛然發難,被一腳踢開,鹿鳴劍錚然飛偏刺入房梁之中。


    長鐧攻擊不止!


    在眼前赤靈鐧把孟沉霜的腦袋砸成肉泥的前一刻,他敏銳地側身抬手借鎖鏈一擋,長鐧巨力瞬間將天玄鐵鏈震碎為齏粉。


    孟沉霜被氣勁掀翻在地,翻滾兩圈終於撞上床沿停下,抬頭愕然看向一臉怒容恨意的襲擊者,高聲質問:“別鵲音!你要做什麽?”


    別南枝怒吼入耳,燕蘆荻順之望過去,一眼便見那和孟沉霜用著同一張臉的魔君燃犀被鎖鏈困在床邊,他身穿蘭山青袍,肩上還披了一襲瓊巧金絲羽裳,仿佛籠中囚雀。


    燕蘆荻頓時難以置信地迴頭瞪視著眼前人:“謝邙,你寡廉鮮恥!你殺了閣主,竟還要找人代替他嗎?!”


    謝邙麵容寒冷如冰海,看著燕蘆荻的眼珠黑得像是永遠望不到底的深潭,好似剛剛一刀入胸,沒有引發半點疼痛。


    他抬掌徒手握住玉猩刀刀身,手背青筋暴起,鋒刃刺破掌心,刺目鮮血染紅玉刀,掌中用力竟讓燕蘆荻握刀的手臂開始顫抖。


    謝邙就這麽一寸一寸,生生把刀鋒從胸前拔了出來!


    “滾!”


    他拂袖一揮,浩瀚靈力字袖袍間噴湧而出,一掌便將燕蘆荻打進泥濘之中,壓彎無數蘭草,毫無留念地轉身飛向聽霧閣。


    風雨如晦壓寒塵。


    仿佛之前那上百招都隻是在和燕蘆荻鬧著玩,而今一擊,才終於發揮出謝邙真正的力量。


    燕蘆荻猛地噴出一口血霧,然而就在這一刻,聽霧閣中響起別南枝憤恨之語:“當然是殺了你償命!”


    縱使前一刻才被謝邙重傷,燕蘆荻聽到這句話後雙目一顫,不管不顧地爬起來,緊跟著謝邙衝進聽霧閣。


    “燕蘆荻,迴來!”孟朝萊在他身後大喊,但燕蘆荻半點也聽不進他的話,轉瞬又見閣中莫驚春撲向發怒的別南枝,似是想將人拉住,孟朝萊當即提劍迅速跟了過去。


    “誒,你……”一旁的裴汶伸手想按住孟朝萊,可孟朝萊頭也不迴,讓裴汶抬起的手落了個空,他不覺得自己的修為足夠讓他在加入這場混戰後平安脫身,於是隻能站在樹下獨自作壁上觀,忍不住歎道,“劍主身邊的恩怨糾葛,真有夠複雜的。”


    原本在聽霧閣角落裏待著的莫驚春感知到熟悉的氣息,又大致靠神識摸索清楚眼前焦灼狀況,立刻起身上前勸解。


    小柴胡肚子上破了個洞,淒淒慘慘地貼在地上,試圖伸手攔住莫驚春的腳步,卻反被他拖著在地上走。


    但見別南枝手中雙鐧將要砸上孟沉霜,卻忽然整個人淩空後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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