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我去死?”


    他逐漸蹙起眉, 但眼眉間的疑惑猶豫遠多過本應有的憤怒失望。


    這驟然給了顧元鶴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


    他捏緊了拳頭, 所有力量都堵塞在自己身上, 痛苦掙紮流竄向四肢百骸, 像是千萬根魚線勾住他的肌肉骨骼,一寸一寸地收緊,疼痛至深,卻無處發泄。


    他寧可孟沉霜再此刻衝他暴怒, 他寧可……


    “你當年為什麽不連我也殺了!”


    他寧可也去死!


    總也勝過看著悄然深愛之人一劍殺死自己的父親和兄長!


    孟沉霜俯視他雙目發紅幾近瘋癲麵容, 卻在此刻忽然挑唇, 用一種極不符合過往慣習的語氣,冷笑一聲:“就憑你, 也配死在浮萍劍下?”


    “我!你……”顧元鶴脫口而出的反駁在瞬間滯在喉嚨裏。


    憤怒、不甘與酸澀的委屈卻無法阻攔, 一股腦衝進顧元鶴的意識,叫他大腦發麻。


    可與此同時, 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從頭而降,像是冰窟般將他整個籠罩,寒意瞬間侵入肺腑。


    孟沉霜怎麽能這麽說他?


    孟沉霜怎麽會這麽說他?!


    在顧元鶴最驚惶怯懼的噩夢中,攬山堂瓢潑雨幕裏浮現出的那雙眼睛, 一直冰冷壓抑得如同寒浪雪風透骨釘魂。


    可他從未聽過孟沉霜口中吐出這般嘲諷的調子。


    眼前的人不是孟沉霜!


    孟沉霜早就死了,死在風雪交加的誅仙台上,神魂盡碎成灰, 灑進歸途海裏, 撿都撿不迴來。


    如若不然,無涯仙尊這些年上窮碧落下黃泉, 發的都是什麽癲?


    謝邙知道顧元鶴會被玉骨牌指引著見到誰!


    他還要顧元鶴用不問劍殺了這個“孟沉霜”。


    現在,不問劍就在顧元鶴手中,他要找的人就在眼前。


    聞言,“孟沉霜”的冷笑忽然平息了,他打量著顧元鶴,仿佛在審視著什麽,緩緩掀起唇:“我不能死,我還……”


    倏忽之間銀光一閃,他的聲音陡然提高,驚險看著毫不猶豫直指門麵的不問劍劍鋒,“你定要殺我?!”


    -


    白骨遍野的荒原之上,怨魂煞尖叫唿嘯,如颶風般四處翻卷,將整個世界都淹沒在黑暗中。


    鹿鳴劍在幻境壁上劈開的口子重新被怨魂煞阻塞,孟沉霜隻來得及把莫驚春推出去,自己落後一步,被怨魂煞的陰冷重量壓垮埋沒在地。


    沾著猩紅的怨魂煞纏繞包裹著他,如同一個不斷擴大的繭,謝邙本在和不斷從城中湧出的怨魂煞抗衡,反身迴顧此狀。


    然而就在此刻,一道巨大的裂痕在謝邙身邊展開,深邃的黑暗中狂風唿出,像是無數雙伸長的手,要將人拉進去。


    謝邙沉膝抵擋風力,迅速聚起的靈力灌入劍中,手中厲然一劍斬去,卻不是為了自救,劍光直指黑繭,誓要將怨魂煞劈碎。


    遠方洶湧的魔氣在繭中鼓動,不斷將怨魂煞撐開。


    近處未知裂隙湧出強橫野蠻的拉力扯住謝邙的衣擺,甚至把抵擋不住的怨魂煞也吞噬進去。


    黑暗虛空之中傳來陣陣低喃絮語,不斷攪亂人的心神。


    縫隙裏麵是心魔幻境!


    鹿鳴劍意以千軍萬馬不可當的氣勢斬盡沿路怨魂煞,在剖開黑繭表層時,劇烈的魔氣帶著猩紅血光從縫隙中射出。


    強光一閃,黑繭瞬時爆炸成千萬瓣碎片,而後被熾烈的魔氣絞殺成灰。


    孟沉霜渾身煞氣魔氣,灰燼塵土血痕滿身。


    他提著劍而來,沒給對麵人半點審判魔頭的時間,飛身上前,獵獵衣袍越過謝邙,幾乎燃燒著魔君燃犀的金丹與經脈,一劍蘊納千鈞萬仞之威能,劈向謝邙身後的心魔幻境裂隙。


    低沉的絮語在孟沉霜劍下頓時變作刺破耳膜的尖叫,虛空中光怪陸離的心魔景象翻騰不息。


    這是幻境顯出的第三道防線,陣眼必在其中!他要破陣!


    就在孟沉霜衝入裂隙的瞬間,一道吼聲衝入:“停下來!迴來!”


    他感覺有人扯住了自己的袖擺,想要把自己拉迴去,然而脆弱的布料在裂隙與那人的撕扯間登時破裂。


    孟沉霜在最後一瞬迴首,便見謝邙追著自己衝進了裂隙。


    孟沉霜睜大了眼,如果不是不能夠,他真想一腳把謝邙踹出去!


    雪席城的第一重防線是城中怨魂煞殘留記憶構成的幻境,雪席城最繁華鼎盛的時刻和城中所有逝者最是歡欣時刻的記憶被聚集著展現。


    第二道防線是方才的怨魂煞與大火幻境。


    眼下這第三道防線是心魔幻境。


    孟沉霜連心都沒有,談何心魔,他是最適宜的破陣人選。


    可謝邙呢?


    -


    顧元鶴轉瞬送出一劍,卻被“孟沉霜”一下子避過,後者飛身就逃,顧元鶴立刻踏風追了上去。


    電光火石之間,原本欲頹的豔烈夕日忽然沉落,日光驟歇,夜色驟降,另一種豔紅的刺目亮光轉瞬間在如墨的粘稠黑暗裏鋪開。


    塔外天際換做夜色沉沉,無數哭嚎飛旋著飄上天空,安詳幻境瞬間破滅,巨火淹沒整座雪席城,就連天王塔中也燃起熊熊大火,直燎到在半空中纏鬥著的兩人。


    滾燙火舌舔舐粗壯的木柱,琉璃瓦與掛滿立柱的詩文在火焰中崩毀。


    火星落入千萬盞傾倒的石膽油燈燭,頃刻間將天王塔地麵化作無處下腳的綿延火海。


    煌煌火光將“孟沉霜”的白衣照得如同朱紅花瓣,顧元鶴提劍穿過火焰一路追擊上去。


    兩人在不斷破碎傾塌的天王塔中飛馳,每一次點地都使搖搖欲墜的木梁和欄杆斷裂墜落進火海中。


    火浪飛濺,發出陣陣怒吼,環繞著靜立塔中的明武天王旋轉攀升,將低垂慈悲的垂眸攏入火海。


    然而還不等他們分出個勝負,不知從何處來的巨大力量使得衝天火光忽然被黑暗炸裂。


    眼前的所有場景再次如漩渦般破碎,幻象散去。


    不斷崩毀的烈焰天王塔在轉眼之間化作淒冷的衰草廢墟,天王塔與金身像傾塏在地,輝光榮耀不再,瓦石散落滿地。


    陰冷悲鳴的怨魂煞從廢墟中如煙氣般嫋嫋浮出,匯聚在一起,嘶嚎著衝向顧元鶴這個活人。


    顧元鶴不知發生了什麽,但當即迅速反手一道靈力揮出,擊碎怨魂煞,繼續去追“孟沉霜”。


    方才的場景是幻境,可眼前這個“孟沉霜”還清晰地存在著,根本不是幻象!


    不問劍驟然發力逼近,“孟沉霜”閃躲不過,迴身一擋,靈力與劍身相撞,錚然一聲高鳴。


    劍尖插進了金身像破碎的半顆頭顱中,在顧元鶴手中震顫嗡鳴。


    不等顧元鶴拔劍再戰,一雙溫熱的手忽然扼住了他的喉嚨!


    藤蘿香氣浮泛,“孟沉霜”玉一般的臉龐不斷向他靠近。


    他的劍被金身像卡住,無論如何用力也拔不出來,“孟沉霜”又掐住了他的脖子,情況一度緊急萬分。


    這時,怨魂煞竟再一次不知從何處匯聚過來,一晃神就包裹住顧元鶴半個身子,仿佛要將他淹沒窒息。


    “小鶴,你的劍走偏了,”“孟沉霜”低頭看著顧元鶴大睜著的眼睛,貪嗔怨憎全在這雙淺褐色眼睛裏橫衝直撞,“孟沉霜”憐惜道:“如果你真的下得了手,七十五年前就已經出手了。”


    顧元鶴瞳孔猛縮,他掙紮著想要反擊,可怨魂煞卻在此刻灌進了他的嘴裏,撕咬他的神魂。


    眼前的人影轉眼變成模糊的光亮,在意識消逝間被拽入心魔幻境之中。


    人無法判斷自己在無意識的黑暗中渡過的時間,當顧元鶴再次模糊地睜開眼時,一隻帶著藥香的手就貼在他的額頭上。


    他迷迷糊糊地看見,孟沉霜一身白衣,站在窗前明亮的天光中。


    顧元鶴本能地感到心驚和恐懼,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麽,可他怎麽也想不起來,隻感覺搭在額頭上的手格外溫暖。


    孟沉霜……


    那隻手忽然收走了,顧元鶴床邊響起一道男聲:“確實是高熱中毒之相,你們給他吃什麽了?”


    顧元鶴愣了一下,艱難地挪動酸痛的脖子轉過頭去看,才發現剛才的手屬於另一個人。


    別羨魚醫君查看完體溫,又上手檢查了顧元鶴的眼睛,因而顧元鶴順勢看見了別羨魚袖子上繡著的代表天尊的金線。


    “三生菌。”孟沉霜說。


    別羨魚手一頓,驚奇而無語地轉頭望向孟沉霜:“這東西有毒,你們喂小孩幹什麽?”


    孟沉霜也陷入了一陣無言,把目光投向趴在顧元鶴床邊的別南枝,紅衣少年十分心虛地看了兄長別羨魚一眼,縮著脖子說:“我用來燉雞湯的……挺好喝,隻是沒想到小鶴修為不夠,化不了毒。”


    別羨魚一巴掌拍在別南枝腦袋上,直接把他拍迴了狐狸原型,小狐狸往床上一跳,躲到病人腦袋邊上,可憐巴巴地看著別羨魚。


    顧元鶴想起來當年是別羨魚為他治了毒,還有小紅狐狸皮毛順滑柔軟地靠著他,而孟沉霜……


    他望過去,卻隻看到窗前被光芒籠罩著的、模糊不清的人影,像是一尊靜立的玉像。


    孟沉霜,孟沉霜做了什麽呢?


    忽然間,一道驚雷炸裂,白光貫徹天地,映白所有人的麵目。


    “說!是誰!他做了什麽!”


    溫暖芬芳的日光一瞬散去,心魔景象一刹變幻。


    顧元鶴依然大腦又熱又暈,可身上卻冷得發抖。


    明明同樣是春天,天瑜宗楚台山卻陷入了綿長的陰雨之中。


    顧元鶴跪在簷下,青瓦屋簷擋不住風雨,瓢潑冷雨被山風刮到他背上。


    眼前執法長老怒氣衝衝,手上提著門規棍棒,似乎隨時想要衝上來給他一棒。


    身後白幡靈花在雨中飄搖,披麻戴孝的天瑜宗弟子來去匆匆,不敢抬頭看堂上鬧劇。


    倚泉宗僧人念誦往生經的聲音從渺遠的地方傳來。


    “你說啊,”另一位長老苦口婆心地勸他,“小鶴,隻有你看見是誰殺了宗主和少主,隻有你說出口,才能為他們伸冤啊。”


    顧元鶴雙眼迷蒙,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他咬緊了牙關,抗拒一切問題,鮮血從他唇上湧出,流進雨水裏。


    “顧英!”執法長老一砸門規棒,怒聲嗬斥,“難道你還要包庇殺死你父親和兄長的兇手嗎?顧元鶴,你這些年的聖賢書都讀到哪去了?!”


    他沒有動手,可是帶著威壓的吼聲卻震得顧元鶴神魂劇痛,喉頭湧上一股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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