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越來越低,的確會把人豎直的影子拉高。


    但絕不會以這麽快的速度,幾乎眨眼間就高出了半個頭。


    顧元鶴抿緊唇看著倒影緩緩拉高,他握緊手中不問劍,猛得轉過身看向日光的來向。


    然而暗中蓄起的全部力道和果斷都在看清真相的瞬間土崩瓦解。


    顧元鶴驚愕地睜大了雙眼。


    隻見二層窗前站著一個男人,赤紅的夕陽就漂浮在他身後,光線把他的影子拖得極長,直至落到顧元鶴身上,和他的影子交融到一起。


    那人原本站在窗前,逆著光看不清臉,此刻緩步走向欄杆,進入陰影燭光中時,顧元鶴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說一切隻不過是錯覺。


    玉骨牌亮得刺痛雙眼。


    顧元鶴現在明白謝邙那句話了。


    隻要他看見人,就一定能認出來。


    因為現在站在上方,俯視顧元鶴的人,正是孟沉霜!


    他一身白衣,扶著欄杆,淡笑一如往日,向下麵的顧元鶴招了招手。


    “小鶴,過來。”


    -


    隔著白骨荒土,孟沉霜持劍挾迫著莫驚春,與謝邙僵持不下。


    無論心中如何腹誹謝邙這劍丟得莫名其妙,孟沉霜表麵上都做足了窮兇極惡綁架犯的戲碼,他勾了勾唇角,對謝邙冷笑道:“謝仙尊以為我想要什麽?”


    謝邙的迴答取決於他現在認為孟沉霜是什麽身份,是散修李渡,還是魔君燃犀。


    孟沉霜現在不知道謝邙的想法,不得不通過這個危險的問題旁敲側擊。


    謝邙冷而鋒利的唇在此刻壓緊,他注視著孟沉霜,繚亂的怨魂煞暗影夜色使他的眸底深色更加複雜。


    怨魂煞沒有形體,像是一團團陰冷的濃霧,尖嘯著在風中變幻了一次形狀。


    一切隻在刹那之間,對心神緊繃的兩人卻仿佛過去了半輩子。


    謝邙張了張嘴,他的聲音與目光透過風與火被送到孟沉霜耳邊,一字一頓:“你想活著。”


    “嗬,”孟沉霜唇間吐出一聲嘲諷的笑,“仙尊真是聰慧過人。敢問,誰不想活著?”


    謝邙的手臂瞬間緊繃,手掌在袖中牢牢握成了拳。


    誰不想活著……


    眼前人表現得就好像七十二年前在誅仙台上決然自戕的人從來不是他自己。


    又或者,孟沉霜的確想要活,眼前這場死而複生不是謝邙的欲望生出來的罪孽,而正是孟沉霜當年為自己準備的退路。


    但如果孟沉霜早就計劃好了一切,又為什麽在此時此刻裝作陌路人,反唇相譏?


    巨大的謎團和無法解釋的矛盾與烈火一起橫亙在兩人之間,劈啪燃燒著,用滾滾黑煙與怨魂煞絲縷霧氣遮擋了彼此的麵容。


    謝邙沒有答案,他隻能用沉沉的聲音說:“你先把劍放下。”


    幾乎是在他開口的瞬間,孟沉霜抬高的聲音也在此刻響起:“把你的劍撿起來。”


    這迴輪到謝邙遲疑了。


    他不知道孟沉霜想做什麽,但還是手指曲動,將摔落在地的鹿鳴劍召迴手心。


    隻要不是讓他捅孟沉霜一劍……


    孟沉霜蹙緊眉頭,一麵關注著謝邙,一麵唿喚莫驚春:[靜之,不要睡,千萬不要睡幻境會吞噬你的神魂。]


    然而莫驚春的神魂已經虛弱到一種地步,無論孟沉霜再怎麽努力讓他保持清醒都無濟於事,他冷汗陣陣,意識不斷向著黑暗的深淵墜落。


    孟沉霜沒有時間了。


    埋葬著太茫山寶劍的兩具白骨就散落在孟沉霜眼前,所有血肉衣衫都在數十年的時間中腐爛成泥,漆黑的怨魂煞如絲絲縷縷的煙霧纏繞著骨骼,在風中飄飛,糾纏上孟沉霜手中長劍。


    曾經兩個少年人殘留的氣息伴著嗚嗚風聲,如同哀泣過耳。


    霍無雙和辜時茂在踏入雪席城的瞬間就陷入幻境,到死都沒有清醒過來,就連遺留在幻境中的記憶都還在輕鬆地笑鬧。


    孟沉霜不想讓莫驚春也像多年前進入雪席城幻境的霍無雙與辜時茂那樣,因為沉湎於雪席城中繁華美景,絲毫沒察覺到異常,最終在安適中被幻境吞噬神魂。


    他們的軀體化作白骨黃沙,僅剩的記憶成了幻境中的一塊色彩異樣的拚圖。


    他和謝邙、顧元鶴的神魂在境界晉升中得到反複錘煉淬洗,勉強抵擋住幻境侵蝕,但莫驚春已經沒有時間了。


    鹿鳴劍重又迴到謝邙手中,夜色中清影一道,閃過寒芒。


    孟沉霜的瞳仁黑如濃墨,倒映出劍尖寒星。


    “謝仙尊,還要勞煩你以力破陣。”孟沉霜冷冷道,“不要耍什麽花招,我的劍比你更快。”


    謝邙:“強行破陣需用盡鹿鳴劍全力,一旦如此,怨魂煞不得壓製,恐怕你我的劍都比不上它們迅速。”


    狂風在夜色中唿嚎,荒原上不知堆積著多少屍骨,這還隻是雪席城外郊野地,黎庶聚居的雪席城中又堆積了多少殘骸,無人可知,但隻要略一細想,便覺遍體生寒。


    不知是這千百萬幽魂為幻境所困,還是幽魂多年不得離去而生成怨魂煞與幻境,但數百年的怨魂煞積累發酵,已使得這雪席城的真實麵孔神鬼莫近。


    合體期以下修士踏入,恐怕隻會如莫驚春一般昏昏睡去,夢死在白骨野塚中。


    怨魂煞環繞著三人開始旋轉,如同烏雲卷風,時刻準備撲上來,莫驚春渾身都開始發冷,臉上泛起烏青。


    孟沉霜暴聲猙獰厲嗬:“謝邙破!陣!”


    謝邙看著他,手掌抓緊劍柄,指骨間哢啦作響,怨魂煞卷起的飆風模糊了他的麵目。


    下一刻,驚天劍光暴漲數十丈,穿雲破霧而來。


    一路上的怨魂煞在劍光中嘶啦如冰入烈火,轉瞬化作飛灰。


    尖銳的劍嘯撞得人神魂震動,莫驚春猛得睜開了眼。


    神魂脹裂般疼痛,他張嘴大口痛苦地唿吸,然而恰在此刻失去壓製的怨魂煞如晦暗海濤撲麵而來。


    冰冷陰森的氣息刹那間就要浸透骨骼,順著他的口鼻鑽進去啃噬他的腦子。


    莫驚春試圖掙紮,但怎麽都身後掙不脫束縛住他的那條手臂,被強硬地托著轉了個方向。


    就在這同一瞬間,一股灼人的溫度在他身後炸開,轟然擊退所有撲向他的怨魂煞氣。


    這滾熱氣息是!


    莫驚春的唿吸瞬間僵住了。


    魔氣!


    身後的人扯著他往旁邊帶,莫驚春明顯地感覺到他們正在靠近一團恐怖而強大的力量。


    悍然強橫的靈力與幽暗逼人的未知力量交纏爭鬥著,勉強撐開一道纖細的裂口。


    枯草幹風微弱地從縫隙透進來,昭示著幻境之外真實世界的存在,但隨即便被絞殺殆盡,陰冷的怨魂煞瘋狂湧上前,試圖堵住裂口。


    又是一道狠烈劍光,然而這劍意不複凜冽中正,反而裹挾著魔氣,如同燃燒的烈焰般嘶吼著突破重圍,斬出一條通路。


    但雪席城怨魂煞源源不斷,劍光不過解一時之需,煞氣又洶湧撲來,仿佛有千萬雙觸手從黑暗中長出,要將兩人拖迴巨獸口中。


    莫驚春被怨魂煞扯住手腕,緊接著那滾燙劍刃一斬,灼斷怨魂煞,通路在攻擊下開始縮小,眼見著支撐不住又要閉合。


    電光火石之間,莫驚春被身後的人猛地一推,趕在裂隙崩潰的最後一刻摔了出去。


    身後劍刃往小柴胡身上一砸,殘破的紙人貼在莫驚春身上一同被甩了出去。


    孟沉霜終於把莫驚春安全地送了出去,但他運行魔氣強行衝破經脈毒素阻滯,此刻心脈劇痛無比,唿吸間猛地噴出一口血霧,頃刻被團團圍上來的怨魂煞淹沒在黑霧中。


    莫驚春摔在深秋的枯草地上,殘留的怨魂煞和魔氣纏繞著他的四肢百骸,陰森寒冷和熾熱滾燙交織,在他身上霧氣般廝殺爭鬥。


    他心中茫然,不能理解剛才發生了什麽,恐懼和疼痛占據了思索的位置,讓他止不住地發抖。


    可忽然間,鼻尖傳來一股伽楠伴龍涎的馥鬱香氣。


    他猛地抬頭,整顆心巨震起來。


    莫驚春認出了來人,但他看不見也聽不見,永遠不會知道,順著眼前暗紋織錦的雪白衣袍望上去,孟朝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滿身煞氣魔氣與傷痕,麵容中壓抑著怎樣陰沉的狂風暴雨。


    


    數十年光陰就是凡人一生,可對修仙者來說,不過彈指一揮間。


    然而今日故人再相見,顧元鶴卻恍惚間覺得他與孟沉霜之間所間隔著的,已是天塹鴻溝,歲月似乎翩然翻過千百道江河,萬億重山巒。


    七十二年的風霜塵雨落滿肩頭眉上,他喉頭幹澀滯啞,說不出半句話,隻能就這麽看著孟沉霜從木階上一步步緩慢走下,容顏一如往昔明明如月,沒有半分更改。


    孟沉霜在三階之上停下腳步。


    顧元鶴早就過了長個子的年紀,他的身形不如顧元鬆健壯,身高卻要高出一截。


    也比孟沉霜高出不少。


    可現在,他站在台階下,孟沉霜站在階梯上低頭看他,手落到他的發旋上,輕輕拍了拍,又慢慢安慰撫摸時,他一刹那仿佛又迴到了十來歲的那些少年青春時日。


    春光溫柔燦爛,攬山堂外柳枝輕吐嫩芽。


    孟沉霜雪白的衣袖仿佛會發光,在風中泛起輕浪,拂過顧元鶴的臉頰。


    撲麵而來的藤蘿花香甜蜜得如同夢幻。


    如今又是素手白袍,幽蘭藤蘿伴著塔中供神的檀香,寧靜地包圍顧元鶴的五感六識。


    “是誰惹你不高興了?”孟沉霜問。


    顧元鶴抬頭望著他,幾乎要落下淚來。


    “是你。”


    “嗯?”孟沉霜偏了偏頭,顯得有些疑惑,“我做了什麽事,讓你不高興?”


    顧元鶴臉上一滴淚劃過,揭開眸中水光後憤恨痛苦至極、壓抑不住五官顫抖的神情:


    “你為什麽不能好好去死!”


    第30章 透骨釘魂


    孟沉霜的臉上浮起片刻空白。


    他看著顧元鶴, 很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眼睫抖動塵埃,一瞬之間仿佛有很多幽深的情緒纏繞閃動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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