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邙的頭還要偏,和孟沉霜手上的力量較著勁,一下子壓重了,孟沉霜抽氣斥道:“嘶……莫亂動,乖點。”


    現在他和謝邙難兄難弟,都傷著呢。


    孟沉霜強行鎮壓,把謝邙的腦袋掰到他想要的位置,這迴謝邙不動了,孟沉霜終於能捏著謝邙的臉頰讓他張開嘴,方便喂藥。


    一番折騰以後,碗裏的藥已經變溫,孟沉霜給謝邙一勺一勺喂下去,到後麵謝邙似乎有點咽不動了,孟沉霜歎了一聲換了換角度:“要是喂不下去,我就往你胃裏插根管子把藥送進去。”


    身前人忽然嗆了一下,孟沉霜拍拍他的後背給他順氣,發現換個角度以後,藥又能喂了。


    莫驚春和紙人規矩乖巧地坐在窗邊等待,夜色靜寂,房中隻聽得見燭芯爆裂時的劈啪。


    孟沉霜看著謝邙沉睡時斂去壓抑的麵容,似乎因為苦藥入口顯得難受,他歎著氣低聲自言自語:“誰喜歡吃藥呢?但人病了,總歸是要吃藥的,隻要能治好病,再苦再腥的藥也是該吃的,吃了藥都治不好的病才叫人難過,疑惑這病是不是該繼續治下去。


    “所以,沒有人喜歡吃藥,隻是有些人不喜歡的是藥的苦,有些人不喜歡的是藥的無用……哦,或許朝萊喜歡吃藥吧,看他天天從靜之手裏接過藥碗,喝得可開心了……”


    孟沉霜絮絮叨叨,話語裏的邏輯都有些顛三倒四,但所幸,沒人聽得見,等天亮了,他自己也要忘了這些沒有意義的念叨。


    夜色深深,玉台露白,那隻掩在大紅廣袖中的手,輕輕牽住了孟沉霜散落的衣擺。


    喂幹淨藥,孟沉霜把謝邙這一大坨人放迴床上躺好,活動活動自己被重量壓得酸痛的肩,拍拍莫驚春,叫他迴去休息,房中隻留了孟沉霜和小柴胡一人一紙。


    孟沉霜對著棋盤守了一夜,雄雞唱曉時,莫驚春又來了。


    其實對於修仙者來說,睡眠不是必須,一夜不合眼不是個問題,隻是莫驚春被孟沉霜強行推迴房間,不得不應下前輩的要求,時間一到,他又早早來了。


    謝邙還沒醒,但傷情問題不大,孟沉霜便出了門,在街邊找了家店吃了包子和豆漿,又往昨夜那家成衣鋪子走。


    到達時,昨晚看店的夥計已經要下工交班了,見到孟沉霜,喜笑顏開迎過來問:“仙爺,昨夜買的衣服可上身了?可好看?”


    “好看。”孟沉霜笑道,“不然我大早上的來什麽,自然是趁人沒起床,再挑幾件。”


    夥計看著孟沉霜在朝陽下略顯蒼白的麵容,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笑:“仙爺豔福不淺,這迴想要什麽樣的?”


    孟沉霜不知道他想了些什麽,隨口答道:“家妻貌美,自然歡喜。不過他總是穿得沉悶,這迴想挑幾件顏色別致的。”


    “好嘞,仙爺看這邊,新進的綾羅綢緞,衣裳已經裁好,秋香綠、鬆石藍、酡顏紅、梔子黃……”


    夥計一通報名,聽得孟沉霜雲裏霧裏,最後幹脆合掌一拍:“都要了。”


    昨日謝邙見他囊中羞澀,又想品評酒樓中各色美食,便給了他一大袋靈石,反正現在是給謝邙買衣服,花他的錢也沒什麽問題。


    “這就給您包起來!”


    孟沉霜報了尺寸,夥計便三下五除二地挑來衣服,又用一塊上好的鴨蛋青色絲綢把東西全包了起來雙手遞給孟沉霜,把這位大客戶送到門口:“您慢走,望再賞光~”


    孟沉霜往迴走時,街邊攤販們接連出攤了,他路過一條巷子,裏邊盡是些書攤,攤主人爭相吆喝著:“天魔族魔王與妖族九尾狐的生死絕戀,他逃他追,他們都插翅難飛!”


    “無涯仙尊九劈幽冥,引渡劫天雷擊破幽冥尋迴道侶,二人再續前緣!”


    “倚泉宗住持愛上合歡宗少主,顛鸞倒鳳不知天地為何物!”


    這些是可以說的嗎?


    孟沉霜瞳孔巨震,這些寫話本的真不怕被正主找上門?


    等等……


    孟沉霜倒迴去,停在一個中年攤販麵前:“你剛剛講,無涯仙尊引天雷破幽冥?”


    “誒仙爺你喜歡這故事?快瞧瞧快瞧瞧這本《幽冥孽海記》,講的是無涯仙尊和浮萍劍主在冥府重遇的故事,這對可是常年位列話本眷侶榜前幾啊。”


    話本眷侶榜?


    按修士實力排靈機榜已經滿足不了修仙界的吃瓜群眾了嗎?


    他和謝邙為什麽會在前幾?


    就這空檔裏,孟沉霜又聽到幾家叫賣話本的:“《同歸山水》第三十三卷 !哭哭生大師同歸係列最終卷,仙尊與劍主終於一同歸隱啦!”


    “要是看膩了團圓故事,這裏還有《雙劍錯》,劍主死於仙尊之手,仙尊以此生追悔,遁入空門倚泉寺,念□□帶你深刻剖析仙尊內心世界!”


    他和謝邙已經出名到連名號都不必說了?


    “這浮萍劍主都死了七十幾年了,怎麽還在講他們的故事?”孟沉霜小聲和攤主打聽,“難道不會過時嗎?”


    攤主登時睜大了眼,氣急大唿:“什麽過時!這位仙爺,誰過時,我的北邙霜都不會過時好嗎?”


    ……他冒犯到cp粉了?


    孟沉霜還沒來得及逃,隔壁攤主就加入了戰場:“仙爺,要知道,浮萍劍主雖然早已仙逝,可無涯仙尊日日夜夜追憶道侶,北邙霜怎麽會過時終結呢?比如說你看我這本啊,《四劈九泉》!


    “哭哭生大師考據力作,據大師遠赴魔域花不注澤,實地探訪當地原住民,考證確認仙尊實際上劈了四次九泉,哭哭生通過天魔見證者視角,平實質樸地敘述了仙尊每一次劈九泉救道侶的經曆,絕對是北邙霜愛好者不可錯過的大作。”


    孟沉霜瞠目結舌,不知是對哭哭生的考據精神,還是對謝邙四劈九泉之舉,又反問:“那他劈開了嗎?”


    兩位攤主忽然同時噤聲,收了臉上激動的笑,麵麵相覷半晌,才用一種歎息哀婉語氣道:“仙爺,不瞞你說……”


    講著講著,第一位攤主竟潸然淚下,掩麵而泣:“其實我們這些人,誰不明白九泉冥府是劈不開的,更何況跌落誅仙台之人魂魄成灰,或許劍主魂魄連冥府都入不了,也未可知,但畢竟,仙尊還相信,仙尊還在等,不惜以身引渡劫天雷破海……”


    “等等,”孟沉霜嚴肅打斷,“你是說,謝……仙尊真的在九泉冥府渡劫引天雷?”


    “這哪能有假?”攤主驚道,“我們這些話本裏講得團圓或許是聊作安慰的幻想,但仙尊引天雷劈九泉是天魔人修兩界共證之事,大乘越渡劫的天雷橫貫千裏碧空,如何能作假?”


    孟沉霜皺眉:“但仙尊不是在誅仙台上就破境直上,入渡劫境了嗎?哪能再來一次大乘越渡劫,下一次,該是飛升劫。”


    攤主先是目瞪口呆,而後恍然大悟,貼心解釋道:“仙爺怕不是閉關幾十年剛出來,聽的還是以前的謠傳吧?大家早就重新考證過了,仙尊資質的確比不上天生道骨道心的劍主,這說出來也沒什麽丟臉的,上誅仙台時,仙尊是合體期,而劍主已入渡劫。”


    不,至少在這件事情上孟沉霜可以確定,乙珩三十三年,謝邙已至大乘境後期。


    “仙爺,仙爺,你肯定還是感興趣的嘛,都說話本不看仙尊劍主,人生白活百八十載,來來來,這本《四劈九泉》算我送你的,保你喜歡!”


    孟沉霜還在發愣,懷裏頃刻已經被塞了後後一冊話本,他腳步打晃走出巷子,讓外麵明媚的陽光一照,忽的迴過神來,看著街上人潮熙攘,總算覺得迴到了正常世界。


    這都什麽跟什麽,現在仙都居民都如此膽大了?


    剛想著修仙界真是奇葩遍地,側耳立刻就聽見剛才小巷裏傳來陣陣驚慌唿喊:“官爺,官爺,別嘛,我們小本生意。”


    孟沉霜轉身,便看到一群佩刀著銀邊袍,腰懸銀絲絡令牌的靈官在巷子裏翻查書籍,看袍角與絲絡上的三山花紋,應當是輯案台的執吏。


    修仙界三千仙都,百家各派,不受凡塵皇權拘束,皆由蒼量海上天上都派靈官管理。


    “說了多少遍了,別的就算了,但絕對不準賣天魔王的話本,怎麽就是不聽呢?”輯案台執吏苦口婆心,“天魔王要是聽說了,明天就把你抓去吃了,我們可救不了你。”


    “沒事!”攤販大喊,“訊獄專殺魔頭,無涯仙尊救俺們!浮萍劍主保佑俺們!”


    四周瞬間充滿了歡唿和鼓掌。


    有的人活著,但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但他還活著。*


    孟沉霜扶額,不,他不想和謝邙一起以這種方式永遠活在世人心中。


    第19章 心慈手軟


    但孟沉霜最終還是沒扔掉那本《四劈九泉》,他一手話本,一手新衣,邊走邊擰眉思考剛才那個問題。


    謝邙自合體入大乘時,孟沉霜曾為他護法,所以,孟沉霜可以確定謝邙上誅仙台時已有大乘境。


    世人皆說,謝邙在誅仙台上破境直上。


    突破一階那便是渡劫境。


    再來一次天雷劫,若是渡不過,便是一死,若是渡過了,就該飛升上界,不必淹留塵世受輪迴之苦。


    可謝邙在他麵前活得好好的……


    孟沉霜忽然眼神一暗,是因為丹田上那道傷嗎?


    有人曾傷謝邙丹田,致使他境界跌落,因此才會度第二次大乘期天雷劫?


    但為什麽非要去幽冥九泉渡劫,完全將自己置之險地……


    孟沉霜想了一路,迴到客棧後院時,隻覺得如果要滿足這些條件,謝邙過去七十年拿的劇本恐怕是仇家三千,與他鬥法至天涯海角,傷他至深,使他境界跌落。


    然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謝邙於幽冥九泉悟道突破,渡劫天雷降下,劈死一眾仇家,唯有他重入渡劫境,獨步修仙界。


    可謝邙又怎麽會與人結仇呢?


    輯案台處理世家宗門間摩擦,常惹爭議,但訊獄隻負責追捕魔族,基本不涉世家宗門間事,自然也就不會交惡。


    孟沉霜皺眉沉思,迴到後院中,正要進屋,看著屋外空蕩蕩的廊台,腦中忽然閃過些什麽,可他怎麽都抓不住頭緒,在院子裏轉悠半晌。


    好像和土地有關係,他低頭到處搜索著,忽然聽到莫驚春的聲音:“小柴胡!”


    孟沉霜轉過身去,視線正落在前方幾人膝蓋以下,看見莫驚春淡碧色的袍角被一雙皂靴逼得連連後退,紙人上去就是一揮手,把人打退。


    孟沉霜看見那人手中握一柄山雲紋長劍,腦中靈光一閃,哦!他想起自己昨晚上好像把謝邙的鹿鳴劍隨手一扔,應該落在了……


    “莫醫君,我隻是想問無涯仙尊在何處?”來人一把攔住小柴胡的紙手臂,他穿一件赭色衣袍,袖口以皮繩束緊,長劍粗重,十分幹練。


    孟沉霜終於上移視線,看到他的臉後愣了一下,發現這裏竟然還有位熟人。


    剛想喊對方的名字,卻想起自己現在易了容,怕是對方不認識,隻能作罷,上前幾步按住莫驚春的手臂:[莫小友,別怕,我來和他說。]


    “李前輩……”莫驚春往孟沉霜身後躲。


    孟沉霜向來人行了個禮:“這位道友,莫小友聽不見,你剛才有些嚇著他了。”


    “我原以為莫醫君的病治好了?”


    “生來頑疾,不好治的。”孟沉霜笑了笑,“在下是一散修,姓李,名渡,近來與莫小友同行。”


    “我名顧英,別字元鶴,楚台山人士。”


    “原是天瑜宗掌門二公子,幸會,道友剛是說來找無涯仙尊?”


    顧元鶴奇異地看了眼前的散修一眼,略皺了皺眉,卻沒再糾結稱唿,隻道:“是,我聽聞無涯仙尊在此處。”


    顧元鶴倒是比孟沉霜印象裏穩重些了,但不多,仍是一副學著兄長樣子的架勢。


    “仙尊與我們同行,隻是現在恐怕不……”孟沉霜擔心謝邙傷重還未醒來。


    吱呀


    “顧天尊。”


    然而他的話下一刻就被熟悉的聲音打斷,話中的意味更是讓他一挑眉。


    顧元鶴是天尊?


    孟沉霜轉過身去,看見謝邙緩步從房中走出,身上又換迴了玄紺廣袖長袍,衣帶當風,肩寬腰窄。


    步履走得極穩極威嚴,仿佛昨夜重傷昏迷的人根本不是他,隻在路過孟沉霜身邊時,低聲咳了咳。


    “顧天尊尋我,不必為難小輩,敢問所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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