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山仔細數了數,感覺數量沒少,心才放下半分,終於在第九層中央看見了孟朝萊的身影。


    他散冠披發,不著鞋履,盤腿坐在無數典冊卷軸之中,空中還有許多玉簡圍繞著他漂浮旋轉。


    孟朝萊滿目紅血絲,抓著一卷卷軸,幾乎要將眼睛貼到字上去看。


    微山看清了孟朝萊在讀什麽東西,指著他,惶亂大喊:“誒!閣主!你看不得那萬古長春圖,你還沒到大乘境,擋不住這圖絞傷神識!”


    孟朝萊還在讀,雙目圓睜,仿佛要瘋魔了一般。


    微山趕忙撲上去,一把奪下卷軸,劈手斬斷孟朝萊被卷軸綁縛的神識。


    “噗!”


    孟朝萊霎時間噴出一口血。


    微山幾步上前去扶住他瘦削見骨的背,喂了幾顆丹藥下去,又運功為他療傷,一炷香以後,總算把人緩了過來。


    孟朝萊大口喘息著,用袖子拭去臉上血淚,微山見他袖口落滿血點紅梅,不知三日裏傷了多少次,不由得心中酸澀。


    “閣主,你是要找什麽絕世功法,然後跟那賊子決一死戰嗎?我知道你是為了你師尊,但實在用不著這樣,隻要抓住人,劍閣這麽多……”


    “不是,”孟朝萊睜開眼,又是一行血淚,塔外飛雪在他眼中盡數血紅,“我是想找到人,這才是最難的一步……”


    “這和琅塔裏的舊書有什麽關係?那些追擊賊人的弟子們都說沒看見任何標誌。”


    “有。”孟朝萊決然道,“他們消失時詭譎的身法便是標誌。”


    “你想找出那是什麽身法?我未曾聽聞過修仙界裏哪門哪派又這種驟然金光消失的法術,或許是他們的秘密,未必能在琅塔藏書中找到。”


    “不!”孟朝萊一把抓住微山,“我見過!我知道哪門哪派有!”


    微山一驚,若是知道哪門哪派會用這種詭譎身法,確定賊人的身份目的便容易百倍千倍:“是誰?”


    “是我們,是劍閣。”


    “你在說什麽?我在劍閣八百年,從未見過這種身法。”


    “是我師尊!”孟朝萊陡然一語,仿佛重錘砸地,炸開在微山耳邊。


    “這如何可能,沉霜在嬰兒時就被帶迴劍閣,一身本領盡得劍閣真傳,他怎麽會……”


    “可我當真見過,正因如此,我才向從琅閣舊典中尋找蹤跡,師尊曾說那是千年前古秘術。”


    “那你找到了嗎?”


    “……沒有。”


    “會不會是你記錯了?”


    “不,不可能,師叔祖我……”孟朝萊沉默半晌,重新抬眸看向微山,“師叔祖,你覺得那些賊子是為何而來?”


    “我不知道。”微山從來粗獷,平生最怕自己師兄孟瞰峰這一脈說話彎彎繞繞,跟人打啞謎的傳統。


    “迴劍閣之前,無涯仙尊告訴我,有賊人闖入寒川惡牢,盜走了我師尊的屍骨,現下又有人來劍閣開棺,他們可能是想從我師尊身上找到些什麽,但我實在想不出究竟是什麽東西,難道他們想要挖金丹煉化?”


    微山默了默,忽然麵容嚴肅:“修仙者至渡劫期,近乎天下無敵,壽數悠長,隻剩飛升或葬身天雷之下、粉身碎骨兩種結局,是以渡劫期大能金丹的確世間難得,服之或許能夠直接通神飛仙,但是…


    “…沉霜身上還有道骨道心,據傳千年前一位身負道骨的修士隕落後,遺骨惹得八方爭搶,在修界人間中引發一場大戰,或許那些賊人想要取得沉霜道骨道心,也未可知。”


    “師叔祖,你覺得師尊當年是否早已料想到這種情況?”


    微山沉默片刻,隨後一聲冷哼:“嗬,爭奪遺骨是死後之事,你以為你師尊像你一樣,動不動找死?他惜命得很。”


    孟朝萊看著滿室狼藉,一時找不出證據反駁。


    微山背過手,還想繼續冷哼,哼醒這個年紀輕輕的劍閣閣主。


    孟朝萊性子本就固執,又遇上師尊英年早逝,加之他師尊座下另一人因孟朝萊對謝邙不夠堅決的態度,負氣出走,整個劍閣的擔子都落在這個年輕人身上,微山時常擔憂孟朝萊的性格會長得過於偏執。


    然而孟朝萊似乎沒有完全把他的話聽進去,反帶著微山進了坐月峰上澹水九章。


    孟朝萊至今仍住在這裏,把孟沉霜當年的居所保持原樣不動。


    微山見孟朝萊把他帶到霧泊邊,秋日裏,湖中僅剩殘荷幾支,還以為孟朝萊是要追憶往昔,傷春悲秋。


    卻沒想到孟朝萊驟然祭出靈劍忘塵,刺破胸口,取心頭血掐訣結陣。


    刹那間澹水九章中金光大作,狂風怒卷,仿佛無形中一雙巨手撥去湖上濃霧,大地震蕩,水中殘荷左搖右擺,在浪濤中折斷傾倒,樹上群燕驚慌振翅躲避。


    坐月峰頭雪崩冰陷。


    霧泊之下巨陣浮現。


    耀目金光包裹著一團布滿複雜符文的經緯巨球從湖中浮出,強大的威壓與靈力壓得大乘後期的微山喘不過氣來,不得不錚然祭出本命靈劍,以劍插地穩住自己。


    孟朝萊在前,金光籠罩滿身。


    陡然出現的強悍力量引得劍閣中人皆向坐月峰來,卻被金光結界擋在山外,不得不為之伏首。


    “這是什麽東西?!”微山大唿。


    孟朝萊轉身,沉思著踱步向他,步履自如,仿佛這方近神之力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影響。


    “陣法中力量運行方式,恰與那些賊人逃走時的法術相似。這是師尊離開劍閣前夜交給我的東西,他說,來日我繼任劍閣閣主,若劍閣有難不可破,便開啟此鎮川寰大陣退敵。”


    而現在,此陣還未真正開啟,便有如此移山撼海之威能,若是將來真正啟動,怕是神佛難擋。


    “你……你早知道他要離開?”


    孟朝萊麵色慘白:“在他交給我此陣之前,我就知道了。他曾問過我凡塵皇都中事,又去找靈機門推演八字……”


    “什麽八字?”微山沒明白。


    “推演將來降生的凡人中,誰與無涯仙尊謝邙八字相合。”


    微山臉色唰白。


    孟朝萊繼續道:“但我沒想到,在殺死謝邙之前,他會先攻入天上都。


    “師叔祖,你說,這巨陣究竟是師尊為什麽樣的敵人準備的?”


    -


    謝邙夜裏醒了一會兒,很快又昏睡過去,怎麽也弄不醒,孟沉霜和小柴胡就趁這機會給他換下沾滿血的衣裳和被褥。


    孟沉霜知道謝邙的儲物袋裏有大量出自兔子裁縫的新衣,但他現在沒法像以前那樣直接對謝邙“探囊取物”,隻能跑上街給謝邙找衣服。


    可大半夜的,還能有什麽成衣鋪子開著?


    還真有。


    孟沉霜最後是在秦樓楚館街邊,一家因隔壁需求,通宵營業的裁縫鋪裏買了一套新衣。


    說實話,來這店裏買衣服的人向來因為某些原因樂於一擲千金,所以店內衣服用料裁剪都挑不出毛病,不可謂不精致華美,就是織錦花紋繁複了些,繡花密了些,以及……顏色豔了些。


    不過沒關係,反正屋子裏剩下的莫驚春和小柴胡都看不見。


    孟沉霜給謝邙套上了一身滿繡鸞鳳的紅衣,華貴至極,映得謝邙那因失血過多而蒼白的麵色都紅潤了幾分。


    孟沉霜饒有興致地打量他,感覺再穿上紅繡鞋,蓋上紅蓋頭,就能把謝邙嫁出去了。


    但其實,他們結契的時候沒有穿紅衣。


    修仙界中,那些聚族而居的世家或許還保留著凡間婚喪嫁娶的習俗,要以婚姻結兩姓之好,於是敲鑼打鼓,鳳冠霞帔,十裏紅妝。


    像劍閣這樣遠居世外高山的門派,則全把結契當做修士個人修道的一種選擇,不多追求喜慶。


    上一個在長昆山上穿紅衣的人,還是雪夜上劍閣拜師的孟朝萊。


    那日十裏鑾駕鹵簿,二十八抬的玉輦,百裏駐蹕,浩浩蕩蕩的火光在長昆山中綿延,像是一條遊弋的火龍,盡顯天家萬千威儀。


    大虞昭靈長公主一身厚重紅衣,赤狐大氅,金冠寶帶,神光煌煌,登萬級玉階,叩跪於劍閣曉黑峰守白殿前,求拜當世劍閣閣主為師。


    劍閣閣主端居大殿,以一道通天劍意點化之,收其入門為閣主首徒,改姓孟,賜名朝萊。


    願得長風幾萬裏,既朝蓬萊便忘塵。


    而後褪去紅衣華服,改作劍閣白袍,恢複數十年未為人察覺之男兒身。


    返迴皇都錦上京向皇帝複命的大虞國師並不知曉,同夜,劍閣閣主門中除了首徒孟朝萊外,還多了一位抱劍童子。


    不過,孟沉霜看著謝邙的輪廓分明的臉龐,覺得他即使穿上最美麗的豔紅衣裙,也還是沒法像自己那弱柳扶風,走一步咳三下的徒弟一樣,扮作女子數十載。


    孟沉霜戳了戳謝邙的手臂,瞧瞧這肌肉……


    他到處搗亂的手指忽然被一把握住。


    孟沉霜一僵,後背瞬間布滿冷汗,以為下一刻就要遇上“吾好夢中殺人”。


    房門吱呀一聲,被向內推開,莫驚春說:“李前輩,藥來了。”


    莫驚春往這邊走時,孟沉霜嚐試著起身給他讓出位置,手指輕輕一扯,剛剛如鋼筋鐵骨般緊緊束縛住他的手掌就這麽鬆開,放過了他。


    孟沉霜退後幾步,剛以為自己可以躲開,便見莫驚春在謝邙那張肅肅如鬆的臉上搞出了一起慘劇。


    莫驚春試圖用勺子給謝邙喂藥,但找不準位置,棕褐色的藥液淌了謝邙滿臉,連帶著披散在枕頭上的白發也遭了殃,而白紗覆目的莫驚春還茫然未覺,仍在舀藥往前送。


    孟沉霜發誓,他看見謝邙額頭上的青筋凸起了一下。


    第18章 謝大公主


    [莫小友,我來喂吧。]孟沉霜主動道。


    他覺得謝邙罪不至此。


    但也不能埋怨莫驚春,畢竟瞽醫聖手會掰開病人的嘴往裏麵塞丹藥就不錯了,哪還能強求他瞎著一雙眼睛喂藥呢?


    “哦,好。”莫驚春乖巧應答。


    “小柴胡,來個除塵咒,”孟沉霜先去拿藥罐子,重新把藥碗裝滿。


    紙人已經幫忙清理幹淨在謝邙臉上橫流的藥液,眼見著謝邙額頭上的青筋就消下去了。


    迴到謝邙身邊坐下時,孟沉霜低聲笑道,“謝大公主怎麽睡夢裏都這麽嬌氣。”


    謝邙隱在衣袖裏看不見的手指控製不住地撓了一下床板。


    平躺著喂液體容易讓病人嗆到,孟沉霜在醫院住了許多年,病情嚴重時用上過胃食管和鼻飼管,對吃藥這事不比拿劍陌生。


    眼下沒有升降床板,孟沉霜先將謝邙上半身扶起來,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可不知怎麽的,謝邙的腦袋一個勁往旁邊偏,總是壓上孟沉霜的肩膀或者手臂,就是不擺正。


    孟沉霜一皺眉,強行反手捏住謝邙的臉,將他的腦袋固定住,讓他的後腦勺靠在自己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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