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斯跟著安迪在狹窄的巷子裏走著,塑料棚大小不一、顏色不同,突兀的連接在牆沿上,把天空擠成不規整的多邊形,太陽透過不規則的縫隙落在地麵上。街邊是各式各樣的門,漢斯往裏頭看:有一些房間看上去是小型商戶,裏麵不太整齊得放著一些他看不懂的文字的包裝,看上去大概是零食,還有一些煙或者酒;有一些門裏,擺著兩張窄窄的床,有的是一張床,房間的占地麵積本來就非常小,擺下了隻能躺下一個成年男人的床之後,行走的地方都變十分局促,稍微高大一點的體型,都需要側著走;還有一些房間,看上去既是賬戶又是住所,床邊上擺著鐵質的桌子和貨架,人和物品挨在一起,似乎沒有分界線一樣。


    這裏隨處可見看上去疲憊不堪的母親,她們當中有些還很年輕,看上去甚至隻有十幾歲。漢斯不禁皺起眉頭,心裏泛出一股惡寒,讓他感到胸腔下有一股淤堵的難堪感覺,似乎差一點就要嘔吐出來一些什麽。那些母親眼睛裏似乎黯淡無光,在冬日難得的陽光裏,都看上去那麽麻木,年輕的臉上毫無生氣,似乎已經進入了枯萎的年齡。她們有些人,懷裏抱著一個年幼的孩子,看上去還在嬰兒時期,非常嬌小,躺在母親的臂彎裏睡著,或者隻是安靜地四處看來看去,有些母親的身邊圍著不止一個孩子,孩子的年齡相差不是很多,但看上去都和在這條隱秘的街道的入口的那個孩子一樣纖瘦,看上去並不是很健康。


    這裏不止一條街,橫豎穿插在一起,但中間的間隔和曲直並沒有規律可循,像是一張錯綜複雜的網,如果沒有來過,自己走在這裏很容易迷路。這裏是一個沒法用規律和其他地方的經驗可以去猜測下一條路裏有什麽的地方,混亂和擁擠,是漢斯對這個地方的第一個印象。他想起家裏孩子看過的奇幻電影,用魔法打開了石牆,然後進入了普通人進入不了的魔法世界。他覺得自己現在也差不多處在這個魔法世界裏,隻不過沒有那麽美好的特效,而是充滿雜亂臭味的垃圾和看上去過得並不好的人們。


    有幾個看上去十歲出頭的男孩,細瘦的腰間別著一把手槍,手槍上沒有編號,有一些磕痕,大概是一把“鬼槍”。他們結伴在漢斯和安迪身邊走過,其中一個男孩緊緊盯著這兩個外來的人,完全不在乎自己攻擊性的眼神是不是不禮貌,越過了陌生人應該有的邊界。


    漢斯忍不住和他對視了兩眼,往安迪的耳朵邊靠近,低聲說道:“那幾個孩子才十來歲?就都在著槍?”


    安迪看上去對這些赤裸裸呈現在眼前的貧困和苦難似乎習以為常,並且視而不見。他隻是抬手擋住了漢斯總是往後和那個男孩對視的視線,粗暴地想要用手掰過漢斯的腦袋,讓他專心跟著自己走路,直視前方。“別到處亂看!”安迪低聲但是一字一頓很用力地在說話,“我可不想向你老婆解釋為什麽丈夫忽然就身上多了幾個窟窿,迴不了家去了!”


    漢斯不情不願迴過頭,從鼻子裏唿出一口氣,似乎對安迪的淡漠頗有不滿。


    安迪帶著他繼續往前走,他對這裏的熟悉程度,讓漢斯猜到他不是第一次來了。漢斯是今年萬聖節前一周,才和這個年輕的亞裔警探成為工作搭檔,在此之前,他偶爾對這個姓羅比爾的亞裔年輕人隻是偶爾聽聞,但都不是一些正麵的評價。“做事不按規章”和“非常固執己見”是他聽到的最多的評價,從履曆上看,他一開始是很快從警員升上了警探,但差一點被降職,一直維持到現在。這會兒,他似乎隱隱約約知道這個年輕人為什麽會得到這種評價了。


    他們在一間看上去還算富裕一些的店麵門口停下——還算富裕,是指和周圍的環境相比,還有裝修門麵、裝飾外觀的餘力。店門下麵有兩層台階,店門上掛著藏藍色門簾的店門口,門簾後麵的門開著,但是裏頭的燈光似乎並不充足,暗摸摸的看不清。安迪走在前麵,踏上台階,前腳剛剛踩上第二層台階。就在這時,剛剛從入口跑走的那個孩子,忽然從門後鑽出來,擋在他們的麵前。安迪不得不往下退迴了一步,又迴到了台階下麵。


    那個瘦巴巴的孩子抬頭盯著他們看,眼睛裏滿是警惕,像是一隻看見入侵領地的動物的貓,用並不友好的語氣質問到:“你們來這裏有什麽目的?行外人!”


    安迪低頭盯著這個孩子,沒有因為看見對方是一個孩子而讓自己眼神變得溫和,他眼睛裏還是維持著看著他看著幫派人的樣子,冷冽而敵意。“我要見你們的老板。”安迪說。


    “我們這裏沒有老板這個人。”那個消瘦的孩子沒有讓步,站到了藏藍色的門簾前麵,一隻手叉著腰,另一隻手放在腰後。


    安迪眯了眯眼,他對這個動作十分熟悉,如果對方是個成年人,他很可能已經將手伸向腰間,隨時準備從槍套裏拔出槍來了。他知道眼前的還是個小孩,但這個街區是充滿危險的叢林,這裏都是混亂的“灰色帝國”中的一角,這裏哪怕是看上去最嬌弱的孩子,都是一個殺手,一個隨時可以讓人致命的武器。他陰鬱地瞥過視線,看了邊上不斷在四處看的漢斯,看著搭檔的眼神複雜而意味不明。


    “怎麽了?”漢斯對他的眼神無法領會,表現出迷惑茫然。


    “沒什麽!”安迪小聲的應了一聲,臉上寫滿了不情願。接著他低聲地用粵語和那個孩子說:“我搵鍾爺。(我找鍾爺)”


    那個孩子嘟起嘴巴,抬著下巴往漢斯的方向看了看,示意安迪解釋:“佢嚟做咩哇?(他來做什麽)”


    “跟我嚟嘅,聽唔明話唔使擔心。(他跟我來的,聽不懂方言的不用擔心)”安迪低聲說,一邊看了看漢斯。


    “今後莫帶鬼佬嚟。(以後不要帶洋人進來)”那個孩子大聲地說著,並且笑起來,帶著一些明顯不友好的譏笑,也篤定了漢斯聽不懂關於“鬼佬”的蔑稱。


    “明白。”安迪點點腦袋,臉上還是陰沉沉的。


    消瘦的孩子轉身跑迴店裏,安迪看他的褲袋後麵確實別著一杆槍,看上去是一隻勃朗寧m1910,這種槍型以小巧便於隱藏著稱,在小說裏長長能裝進淑女的手袋裏,而這樣小巧的槍支,在這個孩子的身上,也顯得大得誇張起來。但是他似乎早就習慣於這些危險的、冷冰冰的金屬武器為伍,槍支隨著他輕快的步伐微微晃動。這個孩子一邊往店裏跑去,一邊對著裏麵大喊:“阿爺!有差佬搵你!仲嚟鬼佬嘞!(有警察找你,還有個洋人嘞)”


    看見孩子終於進去,安迪終於不用再說自己聽不懂的語言,漢斯很識趣的閉嘴了許久之後,終於忍不住湊上前低聲問安迪:“你們剛剛在說什麽?”


    安迪大膽地掀開了門簾,朝裏頭看,眼睛沒有分神去給自己看上去惴惴不安的搭檔,一邊和漢斯說:“那小屁孩說你禿頂。”


    “什麽?”漢斯不可置信地嚷嚷一句,“哪有這麽明顯!”


    “差不多了,漢斯。”安迪顯然沒有為自己的玩笑感到抱歉。


    那個消瘦的男孩對他們招招手,示意安迪和漢斯可以進來。“走吧。”安迪往後扯了扯漢斯的袖子,抬腿踏進這家小店裏。


    這家小店並不是全然以中式的裝潢習慣布置的,牆上帶有一些日本浮世繪的畫作,掛在顯眼的地方,而掛著那些畫的牆上,有用油漆顏料畫著傳統中式的年畫,一些紅色的大個頭鯉魚還有一些穿著紅色肚兜,臉圓圓的、肥嘟嘟的的孩子,笑得把眼睛眯成上弦月的形狀,他們的身體像是被拚接在一起的人偶,材質則是生長在水下的蓮藕。漢斯始終不看不懂東方美學,他看見過後,隻覺得這些亞洲人覺得喜慶或者可愛的東西,都讓他脊背發毛,瘮得慌。那些與人極其相似但一眼卻能看出並不是真的人體結構的畫作,讓他有一種失衡的、迷幻的錯覺,他把這一不適感歸結於恐怖穀效應。


    這家小店裏甚至還夾雜著一些非洲的、東南亞、甚至南歐地區的藝術品擺件,大多數陳舊,多少有些破損,甚至有些已經殘缺破損到麵目全非,幾乎隻是一塊形狀怪異的石塊。漢斯沒法把這家店歸類到哪一種店鋪中,他思索了一會兒,得出結論,那大概是二手中古店的一種吧。小店裏有一台很古老的電視機,電視屏幕隻有電視機的一半不到大小,窄窄小小地擠在最中間,屏幕上不斷有花屏的幹擾,綠一會兒、紅一會兒,偶爾出現一些屏幕雪花,播放出來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電磁幹擾。漢斯大概在上麵看見了一群馬術騎師,還有一群奔騰的馬,周邊有一些人頭湧動,看上去似乎是一個賽馬場的視頻,電視裏的人們聽上去情緒高漲,叫著什麽,解說的人的聲音也很激動,但是漢斯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聽上去也是東方人的語言,就像是剛剛安迪和那個消瘦的孩子所說的語言種類。


    “那是什麽?”漢斯指了指那個老舊電視機屏幕,悄悄地問安迪。


    安迪不是很感興趣,瞥了一眼,說道:“賭馬的轉播。”


    “哪裏的賭馬轉播?墨西哥?”漢斯路過靠近時還彎了彎腰,嚐試仔細看看這模糊泛花的屏幕。


    “香島。”安迪大概隻是從語言,就認定了轉播的來源地區,看都不細看,就迴答道。


    他們來到這個小店的深處,一串串用彩色的塑料珠子掛在門簷上垂下來,形成一道會嘩嘩作響的簾。那個消瘦的孩子的腦瓜頂正好擦過珠簾的最底下的珠子,把珠簾弄出淩亂的聲響。安迪和漢斯跟在他的身後,掀開了那層珠簾,往裏頭看。


    那個孩子跑到一個畫著紅黃色的抽象小老虎頭的凳子上,自己坐下,抱起一本繪本似的書在手裏,接著就對兩個外來的人不聞不問,和剛剛的舉動完全不同了,沒有任何關聯。房間裏有一張正方形的工作台,工作台的後麵坐著一個亞裔老人。那位老人的頭發花白,額頭上有兩個不規則的深色斑痕,皮膚黝黑,皺紋深深地刻在額頭上。他手裏正拿著木工的工具,一把銼刀,在一塊形狀不規則的木頭上推著,削出不規則的木屑。


    進來兩個明顯不屬於這塊底盤的人,這位老人也沒有顯露出警惕,也沒有表現出歡迎,隻是平靜冷淡,好似隻是兩個路過的人一樣,沒有推起他眼中一點波瀾。


    安迪就站在原地,一言不發,但也沒見他如往常一樣發出不耐煩的“嘖”的咂嘴聲,就是盯著那位正在做著木工活兒的老者,似乎在等待,等待著自己的存在被對方發現。漢斯很少見安迪有這麽耐心的時候,心裏不禁驚訝了幾分,也對眼前這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的亞洲老人產生了幾分敬畏之心,他就和安迪一起等著。


    過了好一會兒,漢斯察覺到安迪的唿吸變得又幾分沉重,這是他開始著急的信息。但是老人還是專注於自己手裏的事情,似乎根本沒有看見這兩個活人。漢斯看著安迪幾次張了張嘴,馬上就要開口的樣子,卻又一次次吞迴去,終於,他忍不住了,自己先幫搭檔開了口,並且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附和東方人習慣的禮貌和含蓄:“這位先生,我們又很急的事情,需要您的幫助,您可以先聽一聽我們的訴求嗎,就耽誤你幾分鍾。真的隻要幾分鍾。”


    那位坐木雕的老者,終於抬起了頭,用一種帶著排外的慢待,上下掃過匆匆打量了一下安迪和漢斯,慢悠悠地用英文說道:“這可不是你們這些警探應該來的地方。”


    “我知道,但是我們也是走投無路,所以才來尋求幫助。”漢斯說。


    “這麽低聲下氣的話,可不想你們會說的。”那位老人笑起來,接著問道:“說說要什麽幫助?”


    “我需要你們幫忙,做一個……嗯……”漢斯話到了嘴邊,打了一個彎,拿不準應該說明到什麽程度,才不至於聽上去不夠有誠意,又不會把什麽事情都抖露給一個幫派裏的人物。


    “我們要在最快時間裏,做一個項鏈墜子的仿製品。”安迪終於開口了,迴答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蔸繁花半生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佐落幹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佐落幹杯並收藏一蔸繁花半生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