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說話之間,距離似又拉近了許多,不知不覺天已向晚,船攏了岸,如血的紅霞也漸漸要隱沒於淡淡的暗色之中,柔和的眼波如沅水般美麗。


    一顧洞庭煙波,不見山峰輪廓,隻是蘇子期的心很大,想得事物太多,那些猜出猜不出,懂或不懂的心思就隨著夕陽慢慢消失。


    他並不是一個沉迷於兒女情長的人。


    兩人各自迴到船中,梢公正在前方調度,後艙還有幾個後生在做事,亦是在暗中巡視。


    這沅江是長江支流,此處最是水急灘險,白日已行得十分迅捷,任你大膽也不敢在黑夜行舟。


    程靈素已先迴房歇息,蘇子期召來艄公問話,艄公道:“公子,再行過去就是青龍險灘,著實兇險,那地是鐵掌幫的地界,又不少水上的好處,也是最熟這青龍險灘的。”


    蘇子期點頭,道:“明日就過青龍灘了吧。”艄公稱是,道:“明日清晨就過去了。”


    不知是不是有自家老大控場,艄公自信滿滿,沒有一絲憂慮。


    蘇子期迴到艙房之中,終是睡不著,他在繈褓之中承受百年陰陽功力,自此就落了病根,一冷一熱身上內力失衡,都要遭一番大罪。


    這幾日就是這般,咳疾不必說,外部四肢冰涼,冷得徹骨,內裏喉管食道乃至五腑六髒都會如火燒火燎一般的炙熱疼痛,蒼白的臉上浮現一抹病態的嫣紅色。


    行在沅水之上,水氣濕氣甚重,他便難受得越發厲害,症狀也顛倒過來,四肢熱得刺痛,五腑六髒都盡是涼的,隻有心脈一點兒的熱氣。


    所幸蘇子期早已習慣了,往紅泥小火爐下點了銀絲炭,煮了茶,服了牽正散,打坐運行太玄經,製衡道家玄功,運行一周天之後,又默默記誦道心種魔大法的口訣精要。


    周身契合天地,這麽練了約莫一個多時辰,先前熾痛無力的四肢百骸都充斥了勁力,身上也暖了起來,才停下,臉色正常也不熱了。


    這時候,他劇烈地咳嗽了起來,隻要壓抑久了,往往會更劇烈的釋放出來,這樣才能舒服些,喉間幹澀的癢意才緩了過來,白色絲帕上也多了一點黑色的血塊。


    他隨手將染血的帕子扔進了火爐裏,手帕在火焰中化為灰燼,蘇子期卻稍稍鬆了一口氣,這口血咳出來,他的內息也恰恰調節好了。


    百年陰陽內力,即使是道家玄功所修,也非一個繈褓嬰兒能承受的,他幼時能活下來不光是有名醫診治靈藥續命,更因為作為魔門至寶的邪帝舍利從不離身。


    ——內力被死死壓製體內,偶有逸散也被吸入邪帝舍利。


    直到後來,習得白首太玄經,儒道相合身體才能不借助外物隱隱達到平衡,練成道心種魔大法,道魔儒三方製衡,才形成混元之勢。


    道心種魔大法是蘇子期最薄弱的一門武學,此功若不成,不說武學造詣,恐怕他難以活到而立之年。


    而這門功法,冥冥之中那絲邪氣魔意,道心種魔他卻好像抓不住。


    《天魔策》與《戰神圖錄》、《長生訣》、《慈航劍典》並稱為破碎虛空四大奇書。


    十卷《天魔策》中最高深、最至高無上的一卷,又稱種玉功、種魔訣,亦就是有望破碎虛空的《道心種魔大法》。


    世上未必沒有超越四大奇書的神功妙法,但四大奇書來曆神秘莫測,乃是公認最有望破碎虛空的武學。


    雖然這個公認在幾十年前迷天盟七聖主關七怒乘ufo破碎飛升的那一刻就被無情地打破了。可關七這等開掛可遇不可求,連帶原本身為高嶺之花極難修煉的四大奇書都現實了許多。


    《道心種魔大法》(1)共分成上下兩卷,上卷涉及練出魔種、由道入魔之法,下卷涉及由魔入道之法。


    共計十二篇,上卷包括入道第一、種魔第二、立魔第三、結魔第四、魔劫第五、種他第六,下卷包括養魔第七、催魔第八、成魔第九、魔極第十、魔變之境、魔仙。


    而且每篇都有魔門邪帝向雨田以朱砂批注的蠅頭小字,保證是正品真貨。


    由道入魔,由魔入道,在道心布下魔種,奇詭絕倫。水中火發,獲得真陽。


    按照第三篇“立魔第三”,散去全身道功,使魔種由陰中之陽化為至陽,而道心化作陽中之陰。蘇子期另辟蹊徑以邪帝舍利儲存一身道功修為,而後凝練出魔種,第四篇“結魔第四”內中描述千奇百怪種種自戳自殘、挨饑抵餓的苦行,其目的務求誘發魔種。


    這篇主要是讓修練者受盡折磨,讓自身道胎與魔種更進一步和魔種結合,亦對魔種進行鍛煉,使其漸成氣候。


    蘇子期久病在身,種種痛苦自是不必說的,迴歸中原又迎來追殺劫難,縷縷遭遇窮途末路之境,魔種也成了氣候。


    有窮途末路之境,自然也有置之死地而後生,之所以能重生,得力於嵌入魔種的道心。


    修煉者並不是真正的死亡,隻是與某一種玄之又玄超乎這天地的某一力量結合,此正為種魔大法第五篇魔劫和第七篇養魔的情況。


    第五第七類似,不代表蘇子期過了第六篇——種他第六。


    種他第六恰恰解決了前五篇對曆代天邪道宗主造成的所有難題,大合魔門一貫損人利己的作風。方法就是另尋道體,再由自己親手種魔,絕對控製下於道體死亡前的刹那,進行竊種的功法,據之為己有。


    蘇子期靠在榻上,他感到很疲憊,可不是所有人在疲憊的時候都能睡著,恰好他就是其中一個,燃著的銀屑炭驅散了艙內的濕涼,鼻尖嗅到了空氣中淡淡的鬆枝香氣,蘊含一種清淡的溫暖。


    桌邊點著桐油燈,一縷暖黃色的燈光照在他如墨漆黑的發上,烏發折射出一種清幽又沉鬱的光彩,宛若月華傾瀉至幽林深處的顏色。蘇子期悄然睜開了眼睛,他想看天泉山的景致,邊關的景致,燕雲十六州的景致,蘇氏三代出生入死打拚下來的景致,不該辜負,不該舍棄。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


    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


    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少年時代,風華正茂,涉世不深,樂觀自信,】蘇子期正當及冠之年,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早過了涉世不深的稚嫩時期,俊逸的臉上古井無波,神情態度隱隱之中,透過極深沉的冷淡。


    那一雙眼眸卻還是很亮,燃燒著兩點寒星,兩處火焰。


    “我是金風細雨樓,金風細雨樓亦是我。”能說出這句話的父親,若不是英年早逝,自身的理想,一手壯大的金風細雨樓,何必托付給王叔父?


    王小石太過守成仁義,也不適合金風細雨樓的素日行事,否則蘇子期即使有名分大義,舊部扶持,怎能區區四年就掌握風雨樓?


    他的父親同樣說過,“我活過,大多數人隻是存在。”夢枕紅袖第一刀已追尋過有意義的事物,已一介病弱之身在人世間留下豔烈的色彩,世人大多庸碌,能看清自己,衝破阻礙的太少,更多人為了生存而生存。


    蘇子期不知道他那素未謀麵的父親是否有遺憾,那些未知的故事已埋沒在時間的塵埃裏。


    但世上沒有人可以去替代另一個人,自己的事終歸隻有自己能完成,道途斷絕,三十而亡,他不甘心,他更也不會如此離開。


    何其相似,冥冥之中蘇子期的眼神似乎與另一個逝去的人重合了,明明是劃破黑暗的星星,驚豔之中,是寒芒已至的英銳,也是一點不可忽視的火焰。


    隻是這火焰,卻是那麽的冷,深秋的涼與寂,不得不讓人覺得有股孤傲森然的寒意迎麵襲來。


    種他第六,固然省時省力,便捷自身,但其中的損人利己陰險狠毒實是非他所願,蘇子期已隱隱有所察覺魔種對他影響不小,從而重新吸收百年道功,可是這身傷勢病痛如何製衡,他卻是沒有思路。


    箭在弦上,道心種魔大法不得不練,種他第六又是騎虎難下,一步錯步步錯有過的事必定再有,已行的事未必不會再行,有些事是不可以破例的。


    ———————————我是時間分割線——————————


    次日清晨,天氣正好,艄公一早便拋錨開船,駛了半個多時辰,沅水清雅秀麗,但行到此時此地,群山峭壁已越發險峻,青龍險灘果真是有些險。


    不知是否預感到了什麽,蘇子期早早就站在船頭向遠方眺望,過不多時,程靈素與路仲遠也出了艙,三人站在船頭默不作聲,望著這群山萬壑,江水漫漫。


    當船遇到險灘惡水或擱淺時,就必須靠很多人合力拉船,這些人也靠拉纖為生,上遊是青龍險灘,行駛的船隻邊也是有不少纖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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