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雨打在油紙傘上,打得淅瀝吧嗒響,也把人的心打出了七上八下的模樣。


    怎麽都想不到蕭延年說的竟是這樣的話啊。


    整個人都恍然怔著,好一會兒都迴不過神來,隻盯著眼前的人道,“你騙人。”


    可那人長眉微蹙,眸正神清。


    他看起來十分認真,沒有一丁點兒與她戲謔的意思。


    他說,“最後一麵了,騙你幹什麽。”


    蕭延年是千機門門主,是中山最大的特務頭子。


    他這個人,沒有一句話是白說的,也沒有一樁事是白做的,因而此時的話到底有幾分真,又有幾分假,實在不好分辨。


    便是今日一定要見謝硯,難道不是借機與她說起雲薑嗎?


    休想唬她。


    阿磐笑道,“姐姐是最後的千機門人,先生執意見阿硯,不過是怕她出事,因而有意護她罷了。先生的心思,我也粗略了解幾分。”


    那人抱著孩子,笑歎了一聲,“護她?她與你一樣,早已背棄了千機門。”


    阿磐心頭一跳,攏緊了肩頭的外袍。


    雲薑竟會背棄千機門嗎?


    雲薑是蕭延年安插在謝玄身邊最合適的替代者。


    這樣的話,是千機門主自己認證過的,記得原話是什麽,“她是很出色的細作,媚術用得極好。”


    一個能決絕地火燒大營的人,她怎會輕易背叛千機門啊。


    阿磐清楚地記得在南國田莊時蕭延年的話,說什麽,“既是姊妹,總有幾分相似。”


    說什麽,“身段兒,模樣兒,看起來都好,也聽話。”


    說什麽,“像條蛇,腰身怎麽都扭不斷似的。”


    還說什麽,“會吃,耐用,不必吩咐,為取悅我,她自己就會想盡辦法。”


    最後還說,“你猜,我用過的人,謝玄可喜歡?”


    難道竟是假的?


    小黃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跑出來,就在蕭延年腿邊蹭。


    阿磐不肯被蕭延年牽著鼻子走,因而穩住心神,仰頭問那人,“一個出色的細作,因了什麽會背棄千機門?”


    那人目光沉沉,指節刮著阿硯的鼻尖,“因了孩子。”


    風吹著細雨,透過這油紙傘往身上撲來,冷冷的叫人忍不住一凜,打出個寒顫來。


    千頭萬緒的,一顆心亂七八糟。


    阿磐壓著聲,不叫他聽出一點兒的輕顫來,“姐姐的孩子,是你的。”


    可那人話聲堅定,他說,“不是。”


    他真有一手好本領,依著這手好本領他能輕易地翻雲覆雨,把世人都玩弄於掌心之中。


    騙鬼呢。


    阿磐凝著眉頭,“是。”


    可那人隻是笑著搖頭,“若是我的,你便掐死他。”


    見鬼,他竟敢說這樣的話。


    阿磐仔仔細細地迴想,她記得蕭延年自己問起,“你說,謝玄若養了我的孩子,會怎樣?”


    她當時便問,“姐姐有了主人的孩子?”


    可若仔細迴想,就能想起當時蕭延年不置可否,隻是笑了一聲,“也許吧。”


    是了,他隻說“也許吧”,從來也不曾明確說過。


    阿磐宛然立著,一時間千迴百轉的,卻又神思空空,也不知在想些什麽,隻應了一聲,“好。”


    好,掐便掐。


    他敢說,她便敢應。


    那人欲言又止,“若是謝玄的......”


    不管心裏怎樣千迴百轉,阿磐也不動聲色,不叫蕭延年把她看穿,再當成個透明的人,因而隻是仰頭望他,笑了一聲,“可先生,那又怎樣呢?”


    即便是謝玄的孩子,那又怎樣呢?


    謝玄容得下“蕭硯”,難道她就容不下......


    難道她就容不下一個雲薑,容不下謝玄的另一個孩子嗎?


    也許吧,她也不知自己有沒有那樣的氣度。


    心裏被此時的話翻攪著,翻攪得不是滋味,一雙手也在袍袖中死死地攥著,然而抬眉時候,也沒有旁的神情。


    就隻是衝著蕭延年笑,她確信自己笑得風淡雲輕。


    偏不被他小看了去。


    因而蕭延年也不再提雲薑,他抱著阿硯,如正旦那日一樣在阿硯圓鼓鼓的臉頰上蹭著,“阿硯,長大後要記得,是寡人給你起的名字。”


    謝硯可能聽得懂?


    他隻抓住蕭延年的君王大冕袍,去抓他的十二毓冕珠,把冕袍扯得皺皺的,把那青玉冕珠撥弄得嘩啦啦響。


    趙敘的母舅是叫一個沈密的,四十來歲的年紀,如今雖位列三公,依舊看得出是個粗人莽漢。


    這時候隔著十來步遠的距離,黑著臉提醒了一句,“這可是大王冕冠,謝小公子小心些,搞壞了你可賠不起!”


    蕭延年自顧自笑,在謝硯小臉上親了一口,“多嘴!才六個月的小孩兒,知道什麽。”


    那叫沈密的黑著臉嘀咕,“小孩兒?這小孩兒遲早要奪了大王的天下!”


    他說的倒也沒什麽錯,如今的趙國已然淪喪了大半國土,若趙人都似這沈密一樣頭大無腦,隻怕還用不著長大的謝硯出手,早早就得在謝玄手裏完蛋。


    一旁的兩公連忙拉住那叫沈密的,低低勸阻,“沈國舅慎言啊!沈國舅千萬慎言......”


    那叫沈密的乜斜一眼,冷哼道,“膽小如鼠!”


    該見的人見了,該說的話也說了,怕再生出什麽變故來,阿磐從蕭延年懷裏接過孩子,薄毯為謝硯攏緊了,輕聲道,“先生保重,謝硯要去見父親了。”


    是謝硯,不是蕭硯。


    他的父親在樓上,是晉君子,是魏王父。


    不是中山君,亦不是趙武王。


    後頭的黃門侍郎也趕緊撐傘上前,恭謹稟道,“大王,路滑不好走,早些動身吧。”


    蕭延年點頭應了,可是說要走,卻不知怎麽又提起了阿磐的袍擺,溫聲提醒道,“濕了。”


    阿磐垂眉看,是了,在雨裏立了好一會兒的工夫,那曳地的袍擺拖在青石板上,已經被雨水浸透了邊角。


    好在驛站的院子鋪滿了青石,因而不曾沾染什麽泥土。


    阿磐抱緊孩子,盈盈朝那人點頭,已經轉身要走了,隻是那隻掌心帶疤的手仍舊攥緊了她的裙袍,在斜風細雨裏挨著淋。


    也許知道有生之年再難相見,因而攥得骨節發了白,發了白也不肯放開。


    趙媼連忙上前撐傘遮雨,謝硯摟緊母親的脖頸,嘰哩哇啦的不知在說什麽話。


    阿磐一手抓緊孩子,一手去拉裙袍,卻被那人攥得緊緊的,攥出了許多褶皺來。


    阿磐低聲道,“先生!”


    趙媼急道,“這.......啊呀!趙王可快鬆開手吧,王父可在樓上看著呢!這相當不妥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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