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德二年,南平侯奉旨鎮守北戶,一守便是七年。除卻年關,謝詔載沒有迴過尹都。


    觸景傷情,睹物思人,原隻以為是笑談,切身體會才明白其中愁思。


    與尹都相較北境稱得上是荒涼,當初人人都在好奇南平侯為何要放著前程錦繡的正路不走,跑來這苦寒之地受罪。而今日子久子,人們才琢磨出些原委來。


    這位侯爺雖說年紀不大,可那板正端肅的模樣,活像是七老八十。平日裏也不愛說話,追問三四句也不見得能聽到個迴響,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戰場上傷了嗓子。侯爺的性子也古怪,時常發愣,不喜理人,有時哭,有時笑,魔怔了一般。最叫人費解的是,他床頭擺著一隻白瓷瓶,不準任何人碰。一迴新來的小婢女不懂規矩,進了臥房打掃,剛拿起那隻瓶子,南平侯就破門而入,低聲嗬了句,下得她險些將瓶子跌了。迴頭便瞧見侯爺陰沉著臉,疾步上前,將瓷瓶搶過。


    好像那裏頭裝著他的性命似的。


    古怪孤僻如此,也難怪在尹都待不下去。


    北境都護府,冬至。


    “叔元依我看,這事還是不要叫侯爺知曉,這些年侯爺為了那位都將自己折騰成什麽樣了,你若現下告訴他,不是要他的性命麽?”


    叔元蹙眉,並不讚同,“食人之俸,忠人之事。你我既受了侯爺的恩惠,就該聽侯爺的差遣。當年豫王謀亂之案,始終是侯爺的心結,此番尹都事發突然,侯爺早晚會曉得,到那時你我便是不忠之輩。”


    “可若侯爺知曉了,發了瘋,又該如何?”倚著這些年來,他時悲時喜,陰晴不定的性子,要是知道了當年謀亂之案另有隱情,指不定就瘋魔了。


    兩人還在爭辯,身後冷不丁響起寡淡冷硬的聲音,“為何會瘋。”


    叔元麵色一凜,“參見侯爺。”


    謝詔肩頭還有薄雪未化,真個人陰沉沉的,那天生下彎的嘴角帶著點無欲無求的執拗。北境的風沙磨去了他少年的朝氣,眼前的人,不怒自威。


    他又重複了一遍,“我為何會瘋?”


    幕僚與叔元對視一眼,一時間靜默無語。


    “叔元,你說。”


    其實謝詔甚少處理除軍務外的北境事宜,大多交由手下門客幕僚謀劃,自己則成日裏躲在小樓中,也不曉得在裏頭做些什麽。這許多的幕僚中,最受信賴的是伯叔元,不僅因為他足智多謀,跟隨謝詔多年,更因為他生了顆七竅玲瓏心,那些謝詔想做的事,想說的話,他總能恰到好處地辦好、傳達。整個北境,怕是沒有比這位更懂南平侯心思的了。


    起初,麵對謝詔叔元也是戰戰兢兢,相處久了,才發現他也並不是那麽冷血無情。侯爺心裏,藏著一處創,久久不結痂,旁人碰不得,也瞧不得。


    叔元曉得,當年那位豫王殿下的死,便是侯爺心頭的刺。自從他將那隻裝有骨灰的白瓷瓶獻上,謝詔便開始信他。


    亂葬崗上百具屍體,找到的時候,已經開始發爛了。他悄悄地帶走了屍體,又尋人將骨灰收斂起來,裝進了瓷瓶,一路帶來了北境。


    “……侯爺,尹都來消息了,皇城叛亂。東直提督起兵造反,被禁軍鎮壓。”


    這些年來,新帝逐漸坐穩了皇位,沒了剛登基時勤政愛民、寬厚仁德的模樣,他那陰狠暴戾、多疑善忌的性子逐漸暴露了出來。


    朝堂之上,容不得有貳言。功勳卓著者,稍有逾矩,便落得個大不敬的罪名,五馬分屍。有微詞者,無需查證,一概投入詔獄。一時間朝堂人心惶惶。


    先帝在時,這位東直提督,乃是正統都尉,地位尊崇。當年,他可是力挺鬱暄繼位,甚至將手下一半兵力調與他差遣。可新帝登基後,對著這位大功臣,卻隻賞賜了金銀玉器,字畫美人。往後的幾年裏,這位都尉大人遑論加官晉爵,好幾次在朝堂之上被訓斥,一貶再貶。年前才又被貶謫去巴州,做守備。


    想來是忍無可忍,才起兵造反。


    可臣與君鬥,絕非明智之舉,他為官多年不會不清楚這道理。究竟是什麽逼得他孤注一擲?


    謝詔抬起暗淡的眸子,沉聲問道:“其中有何隱情。”


    叔元像是醞釀了許久,稽首道:“侯爺,他謀反起兵之時對外宣稱……當今聖上皇位不正,弑兄鴆叔,天理不容。”


    “尹都的探子來報,現下坊間有傳言,當年宮變是當今聖上為奪皇位一手謀劃的。”


    第80章 舊時景(8)


    “……你去準備,啟程迴尹都。”


    “侯爺,無詔不得迴都,現下尹都叛亂方平,聖上未曾下旨,您若是貿然迴去,隻怕是……”


    “明日便啟程。”


    元叔靜默片刻,自知是改不了他的主意,隻能俯首稱是。


    當年從尹都來北境,千餘人,奔波了一月有餘。而今,謝詔輕車簡從,日夜奔襲,隻用了半月。


    偏偏是在政亂方平之時,南平侯無詔迴尹都,群臣皆是惶恐。可謝詔又未帶一兵一卒,也不像是勤王救駕的樣子,不禁叫人生疑,這位戰功赫赫的南平侯究竟想做什麽。


    要知道這些年來,除了年關將近之時,這位侯爺會迴京探望老父,祭奠兩位兄長,拜安聖上,便再也未迴來過。自從兩年前謝老將軍逝世,謝詔便像是長在了北境。近些年科舉入仕的新臣,甚至都不曉得這位大周還有位彪炳史冊的南平侯。


    旁人不敢阻攔手握北境重兵,又深受皇恩眷顧的侯爺。謝詔一路順遂,直衝宮門。


    大殿上,鬱暄隻身站著,身著龍紋袞袍。迴過神來看向謝詔,笑了下。隻是那笑容裏,沒了年少時的赤忱溫和。過了七年,高坐名堂上的鬱暄似乎比整日裏被北境風沙席卷的謝詔老得還要快些。沒了年少時羸弱文秀的皮囊,雖是皇權在握,可經年累月的猜忌與算計叫他變得愈發陰沉,晦暗的眸子裏,帶著無處隱藏的懷疑。


    “臣,謝詔,拜見陛下。”


    鬱暄上前想要扶人,謝詔卻先他一步起身,避開了。鬱暄隻得訕訕收迴了手。


    “景安,怎麽這般著急迴了尹都,也不上個折子,真是嚇了朕好大一跳。”他似是輕鬆地道,笑容卻始終僵硬。


    “臣在北境聽聞尹都叛亂,擔心陛下安危,故而無詔入宮,還請陛下將罪。”


    這麽多年過去,謝詔依舊不會扯謊,或者說不屑於扯謊。原本,說什麽也都是一樣的,兩人都該心知肚明,鬱暄現下不會動他,也動不了他。


    “原是這樣啊,”鬱暄勉強地笑了笑,“倒是叫愛卿為朕憂心了。”


    不帶一兵一卒,進宮勤王,也難為他接下了這話。


    “叛亂已平,逆賊也已投入詔獄,過幾日便會處斬,愛卿無需擔憂。”


    “如此便是最好,臣想向陛下請旨審問那為首的叛賊。”


    “……”


    聽聞謝詔日夜不休奔迴尹都時,他心中便生出不安來。大概猜到了謝詔突然發瘋的緣由,隻是沒料到幾年不見,謝詔的執拗不減反增,擺明了一副誓不罷休的模樣。


    “逆賊當誅,都已落了卷宗,也無他可審。你這些日子奔波憂思也該累了吧,朕將南山的行宮賜予你小住,在尹都留些日子再迴北境吧。朕也好同你敘敘舊。”


    “陛下,”謝詔抬高了聲,“陛下當真想叫臣在尹都多留幾日麽?”


    “景安,你這是哪裏的話,朕自然……”


    “陛下不怕臣去查那謀逆之案麽?”


    “叛亂的一幹人等均已下獄,還有什麽可查?景安你……”


    “臣要查的,不是今時的案子。而是七年前,豫王的謀逆之案。”


    鬱暄的身子不自主地發顫,再也撐不起笑意,看著謝詔地眼神全然變為了警惕與恐懼,“這陳年舊案,你又提它做什麽。”


    “陛下怕我提起,是因為陛下心中有愧麽?”


    “謝景安,你放肆!你以為自己在同誰說話,朕是大周天子,是這蒼生地主宰,你既為臣便該忠君守禮,而不是以下犯上,冒犯天顏。”


    他怒目圓睜,像是被挑釁的毒蛇,亮出了尖銳的毒牙,“朕念在你這些年苦守北境,對我大周有功,不治你僭越之罪。可你無詔迴尹都,犯了大忌,迴北境後自行思過半載,罰俸三年。”


    謝詔未應聲,仿佛沒聽見鬱暄在說什麽。


    “陛下這是認了,當年豫王一案有疑。”


    “朕不曉得你在說什麽。”


    “謀反的,到底是豫王,是太子……還是陛下?”


    “放肆,來人!來……”鬱暄羞惱脫口便要喊禁軍捉拿謝詔,可話還未說完,一柄閃著寒光的短刀便架在了他脖頸上。


    鬱暄咽下下喉結,不敢動彈,氣勢也弱了下來。他委實未曾料到,謝詔會對他動殺心。如若不然,早在他進城門時,便該即刻命人誅殺。


    “景安……你這是,做什麽?”


    “臣隻想聽句真話,當年豫王謀逆之案,到底是如何。”謝詔神色平淡,這麽多年來已經沒有什麽能挑動他的心緒了。


    鬱暄沒出聲,刀刃貼得緊了些,劃破了他的皮肉,滾燙的血落入衣襟。


    “你這是……弑君,景安,你冷靜些,朕都告訴你。你若是,真的動了手,謝氏一門,可就要背上弑君的罪過。”他忍著疼,想要抓住謝詔的七寸。可他料錯了,現在的謝詔一無所有,自然也不怕再失去什麽。


    謝詔淡漠道:“謝氏滿門隻剩下我一人,這罪過,又能大到哪去?”


    他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些,鬱暄嚇得膽顫,抓著他的手吼道:“我說,我說……”


    “當年,豫王確實……未曾謀反。是朕,為了除掉他,設計陷害。”


    “我是卑鄙至極,可是景安,對你,我從來是真心的啊……我待你如何,這些年你該是曉得的。再說……你那時不也煩他糾纏於你麽?”


    空寂的大殿響起了笑聲,謝詔冷笑著,放下了短刀。鬱暄趁隙逃脫,捂著脖子後退了好幾步。


    “真心,糾纏……”謝詔看著手心的血紅,一如當年。


    “你害我至親,將我當做棋子擺弄了這麽些年,你卻同我說真心。”


    “我……我被你擺弄了這麽多年,我看著他,被處斬……”謝詔笑得癲狂,可眼中卻有什麽被撕碎了。


    到頭來,錯得最深的,是他。


    是他殺了他。


    是他親手,將利刃插進他的心口,卻還恍若無知地活了七年。


    “是我,是我……最後,是我……”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皆不見……


    我又該去何處尋你?


    第81章 舊時景(9)


    “來人呐,快來人!”鬱暄厲聲嘶吼,一麵往後退,一麵驚恐地看著謝詔。


    禁軍聞聲闖入,看到受傷的陛下和失混一般喃喃自語的南平侯,一時間麵麵相覷,都有些不知所措。


    “愣著作甚,南平侯意圖弑君,還不快快拿下。”


    刀刃逼上了脖頸,幾個禁軍十分警惕地捆住了他的手腳。謝詔一動不動,任由他們羈押。


    其實在北境時,他心中已有了答案。此番隻身迴尹都,不過是想求個結果。


    那些年的歡愉、憂煩,恩與怨,愛與恨,糾纏在一處,說不清,道不明。在心中盤根錯節,到了今日,該有個了斷了。


    謝詔入獄,方才經過一場政變的尹都又掀起了一陣波瀾。南平侯弑君謀反,這怎麽聽都不像樣子。


    與此同時,當今聖上皇位不正的謠言又開始在街頭巷尾流傳,盡管鬱暄下旨嚴查造謠生事之人,加以重懲,也壓不住日益滋長的流言。


    仿佛又迴到了過去,那暗不見天日的日子裏,處處有人戳著脊梁骨,唾棄他卑賤的出身。


    依照他這些年來的性子,定要將謝詔處以極刑,永絕後患。可北境還有五萬大軍,統帥多是謝老將軍當年的下部,這些年來跟著謝詔,可謂是忠心不二。然且,謝詔為大周征戰多年,立下大大小小的戰功無數,在百姓心中,這位南平侯可是大周的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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