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防……豫王殿下遭人陷害。”


    他垂著眸子,自然瞧不見鬱暄微冷的眼神。


    “這……是自然,景安你行如此大禮又是做什麽?”鬱暄將人扶起,更添三分笑意,“朕比你更希望,皇叔他是無辜的。畢竟這是朕唯一的親叔叔啊,隻是,眼下證據確鑿,若是不入詔獄,難平民意。”


    “不過你放心,朕已經吩咐人徹查此案,務必無所紕漏,絕不讓皇叔蒙冤。”


    “多謝陛下。”


    鬱暄黑眸一輪,“但此事,你當避嫌才是。”


    “你與皇叔是舊交,朕曉得,可越是這般越容易亂了分寸。再過半月,北齊和談的使臣便要到了,屆時觀兵,還需整頓南北大營的兵馬。景安,你替朕去一趟吧。”


    謝詔略有猶疑。


    “這才是你的本職,不是麽?”


    “微臣領命。”


    謝詔未曾想到,與鬱再見麵,是在刑場上。


    他收到鬱暄的信連夜奔迴了尹都,信中說鬱對一概罪行供認不諱,深感罪孽深重,悔恨不已,三日後便要行刑。說是最後想要由故人送別,鬱暄便派了他監斬。


    從北大營到尹都城中,最快要一日。


    謝詔來不及進宮問個清楚,翻身上馬,連夜奔襲,到了刑場,已是正午將近。


    他看到了跪在一眾死囚中間的鬱,莫名地喘不上氣來。


    他認罪了?那時他分明說自己不是那般,現下為何又認了?


    “所有死囚,皆伏法認罪麽?”


    “是,侯爺。”


    “可有嚴刑逼供?”


    “……這,除了那位,咳,不曾動過刑。其餘的幾個,總是要使些手段的,詔獄可不是什麽隨便的地方,侯爺您也曉得。”


    謝詔看向鬱,一眾人中,隻有他不帶一絲傷。除了身上的囚衣沾染了汙濁,絲毫看不出是進過詔獄的樣子。


    第78章 舊時景(6)


    “他可有說什麽?”


    “啊?哦……那位,什麽都沒說,隻是認了罪畫了押,在詔獄也安安分分沒有要辯駁的意思。”


    謝詔有些目眩,正午日光曬在麵上,滾燙如熱血。


    他坐在了主刑的位置,正好與鬱麵對麵。


    “相識一場,怎麽都曉得不徇個私,替我帶壺酒來也好啊。”他的語氣依舊輕佻,仿佛這隻是場尋常的饗宴。


    “你就隻想說這些麽?”謝詔生平頭第二迴無奈至此,上一迴是在戰場上,看著二哥在他麵前倒下。


    若是他肯說一句,哪怕隻是辯駁一句。他都會想盡辦法保住他的性命。可鬱沒有,他隻是笑著,從容赴死。


    鬱開口,“不然說什麽,說我有多後悔犯下這滔天的罪過,然後再去跪求那小牲口繞我一命?”


    “……你若是知錯,陛下仁厚未必不會留你一條性命。”


    他沉默了,低頭不語的樣子像是在思索,半晌抬頭道:“這樣啊那南平侯可以幫我帶個話嗎?”


    “可以。”


    說你是有冤屈的,圖謀篡位的不是你,向北齊告密之事也與你無關,你從來沒有與太子勾結。


    謝詔的麵上是從未有過的嚴肅。直到此刻,他才發現,對眼前的人,他是有私心的。隻要他肯認錯,肯求饒,謝詔未必不會堵上現在所擁有的一切,護他平安。


    畢竟祠堂那夜之後,他再未尋到那樣溫暖的懷抱。沒有人會對他狡黠地粲然一笑,拍著他的肩膀,說些不著調的話。


    他不喜歡鬱,不能喜歡鬱,也不該喜歡鬱。但為何……還會隱隱作痛呢?


    “侯爺走近些唄,這些話不便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說,堂堂南平侯總不會怕我身上還藏著什麽暗器吧?”


    謝詔起了身,站到他身前。恍如老學究麵前初入學堂的童子,緊張萬分,僵著身子,怕鬱開口,又怕鬱不開口。


    “蹲下來點兒啊。”


    謝詔蹲下了,不曉得鬱要對他說什麽私密的話,卻還是照做了。是謀逆之案的隱情,還是別的什麽?


    他全神貫注,生怕漏了什麽。鬱的氣息貼近了,這應當是他們離得最近最近的一迴。近得謝詔能感覺到微風拂起鬱鬱的發鬢,撓在他臉頰。


    “謝景安……”鬱的聲音很輕,帶著些不真切的味道,仿佛隨時會被風吹散,“其實,我十七那年,當街縱馬,老遠便瞧見了你。馬是我自個兒驚的,為的是叫你抱一抱我。”


    鬱的話入耳,猶如陣陣轟鳴,在他心上叩了一下又一下。緊接著,唇上擦過一抹溫軟,既然像是被咬了一口。隻那麽一瞬間卻叫久經沙場的小將軍心如擂鼓,愕然萬分。


    他是想氣、想惱的,可看著鬱大笑的樣子,竟是什麽都說不出。


    “別這麽小氣嘛,謝景安我也是頭一迴,你不吃虧哈哈哈哈……”鬱邊笑邊道。


    為何要這般做?謝詔想不明白,他看不明白鬱,也看不明白自己。


    鼓聲響起,監斬官催促道:“侯爺,時辰到了,該行刑了。”


    謝詔說不出話來,隻能從喉間發出喑啞的聲音。


    監斬官拿不準這位侯爺是什麽意思,這時辰到了再拖不得,聖上下令要斬的重犯,他可不敢耽擱。


    “行刑”高亢的聲音劃破了喧鬧,直衝雲霄。


    謝詔看著鬱被壓到在台上,身後的劊子手舉起了長刀。


    利刃一揮而下。


    “不……”


    謝詔的聲音被他自己吞了下去,一聲悶哼,喉間獻血上湧。


    “侯爺!”


    耳邊眾人的聲音嘈雜做一團,將他吞沒。他睜著眼,想去找鬱,卻怎麽也找不到,隻看見地上血紅的一片。


    那是鬱的血,和其他人的血混在了一處,汩汩地流著,匯成血泊,又滴到了台下。


    ……


    “這是誰家的小郎君,好生俊俏。”


    “世不可避,斯人已矣。”


    “你若是想哭便哭,過了今夜,你還是那個鐵血錚錚,無情無欲的少年將軍。”


    “謝景安,我也是頭一迴,你不吃虧。”


    他的話在耳畔一一迴響,從未有過地清晰。


    謀亂的罪臣被處斬後,南平侯害了大半個月的病。說是先前戰場上受了內傷,瘀血淤積在肺腑,在行刑台上過於憤然,情緒激動,才致吐血暈厥。


    眾人也沒將此當迴事,想著南平侯養好了傷,就該重迴朝堂。自此高官厚祿,平步青雲。體麵得不能再體麵。


    可誰也未曾料到,這位勢頭正盛的侯爺歸朝第一日,便請旨北行,鎮守邊陲。


    邊陲地勢險惡,常年有流寇作祟,實在不算是什麽好去處。將如此將帥之才等到小小的北戶,可算不上什麽明智之舉。


    新皇婉言迴拒了幾次,私下好言相勸,賞了不少但珍寶,幾乎將謝飾一脈親疏遠近的親眷子弟封賞了個便,卻耐不住謝詔執拗的性子。


    他第三迴請奏時,鬱暄終是點了頭。


    迴侯府的馬車上。


    “他的屍骨埋於何處。”謝詔的聲音一如從前冷淡,卻好似添了幾分疲憊,沒了往日的生氣。


    “……依照禮製,豫王被逐出了宗譜,貶為庶民,又是罪臣,死後不可入陵。應是同那些死囚一般,堆在了亂葬崗。”


    這位南平侯府門客雖隻入府半月,卻深得侯爺信任。


    “小人已派人去尋了,隻是……有些難。”亂葬股如山的屍堆,刨去被野狼野狗咬得麵目全非的,怕還有上百具。


    “……那他府中諸人呢?”


    “清點人頭時,發現少了許多。該是豫王自知大限將至,將人放走了。還有些是簽了生死契的,有的被流放,有的杖殺了,還有一些……自願殉葬。小人已派人打點,不會有人再去追究缺漏的十幾人。”


    門客略一思忖,又道:“小人曾聽聞……”


    “叔元,我當初選你是因為你心思玲瓏卻又率言坦蕩,無所欺瞞。”


    “叔元銘記侯爺知遇之恩,”他稽禮,既而道:“昨日小人從一詔獄獄卒處探聽到,那日獄中,當今聖上曾親口允諾,不動豫王府上下老少一人,豫王之後便畫押認了罪。”


    “……”


    “豫王似是還問了……可否再見侯爺一麵。”


    第79章 舊時景(7)


    “陛下曾應過我,會清查此案,絕無冤錯。”


    鬱暄麵對突然折返的謝詔,有些吃驚,“景安,你在說什麽?”


    “聽聞陛下曾答應,若是豫王殿下認罪,便不會動他王府上下老少一人。”


    “……景安,你是從哪聽來的這些謠言,”鬱暄上前,想要同他貼近些,可謝詔卻退了半步。


    “陛下隻說是與不是。”


    鬱暄皺眉,似有怒意,“到底是誰同你說的這些不成樣子的話,景安,你與朕相識數十載,在你眼裏朕是個會對親叔叔下死手的無良之輩麽?”


    謝詔不語,從神色上瞧不出是信還是不信。


    “那日朕是去詔獄探望過皇叔,可從來未曾以他闔府上下的性命做脅。至於皇叔府中的那些仆從,除卻罪名坐實的,朕都隻是罰了他們做苦役,已算是寬厚了。若是不罰不懲,難免落人口實。”


    “……那他可曾有說過,想再見我一麵?”謝詔抬眸盯著他的眼睛,從前這雙明澈的眼睛裏藏著小心翼翼的試探與怯懦,而今謝詔卻隻瞧見了權力與欲望。


    鬱暄不自主地抿唇,強迫自己不去避開謝詔審視的目光,開口道:“自然未曾說過。”


    “是麽……”謝詔垂眼,像是在問自己。


    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希望鬱無辜還是有罪,時至今日,似乎都不重要了。


    “景安。”鬱暄看著他悵然若失的背影,急喚了一聲。可前頭的人再也未迴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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