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明白為什麽大哥和二哥在父皇麵前互敬互愛,出了大殿卻冷眼相對。不明白為什麽那個吃了他午膳的老太監再沒出現過。


    後來大哥不見了,三哥沒了。身邊的人慢慢地離去,尋不見任何的蹤跡。


    等鬱再大一點兒,到了該懂事的年紀。他開始不學無術,那些世家紈絝做什麽,他便學著做什麽。白日裏太傅留的功課得放到夜聲人靜時,偷偷地琢磨,第二日還要裝作貪睡的樣子,兩手空空去國子監。想看什麽書,得私下悄悄地看,不能讓人瞧見。


    不用幾年,皇宮內外就都曉得了這位小皇子是個十足十的廢物草包,貪圖享樂,不思進取,簡直有辱皇室顏麵。


    等到他的二皇兄坐穩儲君之位時,鬱的紈絝之名也做實了。


    民間話本已然開始寫他耽於男色,淫亂宮闈的秘辛了。


    也就是如此,鬱磕磕絆絆,全須兒全尾兒地活到了當朝陛下登基,封了個有名無實的王爺,賜了不多不少的家底,供他繼續玩樂。


    這一路鬱都做得很好,有時他會覺得自己真就是個廢物點心。也正是如此,不管他的二皇兄有沒有辨出真假,最後都沒有出手。


    大好年華,不能建功立業,表麵恭敬的人們,背地裏恨不能戳爛他的脊梁骨。有了心儀之人,卻無法堂堂正正地上前說一句喜歡。在對方的眼中,他永遠是個渾渾噩噩、好色無能的斷袖。


    恨嗎?或許是恨過的。


    良久,鬱才開了口,“我記得兒時的第一張弓是皇兄替我拉開的。第一迴騎馬是皇兄抱著我。那年的中秋,皇兄帶我放過紙鳶,喂我吃過桂花糕。”


    “作為臣子,臣帝希望皇兄萬歲安康,作為胞弟,我希望二哥無病無憂,承歡膝下,歲歲長安。”


    周帝蒼白且暗淡的嘴唇微微顫動了一下,滿是血絲的混沌的眼中沁出一點濕潤。抓著鬱的手不自覺握緊了。


    “是皇兄對不住你。”


    曾經,他對這個幼弟也是動過殺心的。


    可如今,他老了,沒了當年的決絕,再也狠不下心來。看著幾個兒子明爭暗鬥、爾虞我詐,好似當年的場景又重演了一遍。


    他開始害怕,害怕這傾注了一生心血的江山交付到不堪之人手中。害怕骨血相殘,大周宗室凋零。


    “以你的聰慧該是猜到皇兄想說什麽。”


    鬱不多思忖,平靜地道:“皇兄是想叫臣弟輔佐新君?”


    周帝不置可否,隻是看著他的眼睛,“皇兄隻想問你一句,這大周的江山,你可護得住?”


    “……臣弟無能,窺不得天機,算不得運數。但無論何時,都當謹記自己是大周宗室,願以螢燭,增輝重光。護大周太平安定。”


    鬱出宮時,又下起了春雨,雷聲隆隆。車夫急急地鞭著馬,往豫王府趕。路上行人一哄而散,霎那間,瓢潑大雨浸潤了尹都六十四條大街。


    迴府時,天色依然晦暗,暮色陰沉沉地往下壓。


    鬱喜歡綿綿酥雨,卻厭惡隆隆作響的雷雨。


    “殿下,小人睡地鋪陪著您吧。”小德鋪好鬆軟的床鋪,聽著外頭駭人的雷聲,不大放心地詢問道。


    他家殿下自小就怕打雷,外人不曉得。可他貼身伺候了十多年,親眼見過雷雨天鬱裹著被子,縮在床角,瑟瑟發抖的樣子。雖然如今沒有小時候那般怕得厲害了,但每到雷雨天小德還是會來陪著他。


    鬱停筆,緊繃得神色略有鬆動。他望了望時明時暗的窗牖,淡淡一笑,“不必了,本王自己睡就好。這幾日地上濕氣重,夜裏又冷,你這麽睡上一宿明日不凍壞才怪。”


    “小人皮糙肉厚,不會有事的。”


    “你也太小看本王了,這點兒風吹草動還嚇不到本王。好了,你昨晚也沒休息好吧,快迴去歇息吧,不然明日怎麽伺候本王?”


    “可是殿下……”


    “不聽本王的話了?”


    小德潑浪鼓似的搖了搖頭,無奈道:“那殿下有什麽事便喚小人。”


    “嗯。”


    小德輕輕地闔上了門,已經坐在床榻上的鬱卻再次起了身。脫下了裏衣,萬分小心地疊好,放入錦盒中。打開機關,將其放入暗格。


    這一晚,鬱在驚雷中沉沉睡去,並未像從前那般輾轉難眠。而是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裏有許多的故人。有的對著鬱笑,有的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還有的說要帶他一起走。結果被一隻手給推開了。


    再睜眼,是小德在輕拍房門。


    “殿下,殿下你醒了嗎?咱們府上來客了。”


    “進來。”


    小德一臉的笑意,跑到鬱跟前,“殿下,是謝二公子。他一早來了王府,說有要緊事想要見殿下。”


    鬱皺眉,謝昀來找他做甚?莫不是謝詔出了什麽事?鬱長歎了一口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兩兄弟到底要折騰他到什麽時候?


    第48章 東窗事發


    “勞煩殿下同我迴一趟謝府。”謝昀少有地惶急,拜禮也未行,袖上還破了一道口子,看起來有些狼狽。


    “出什麽事了?”


    謝昀看了看不遠處的懷恩和小德,壓低了聲音,“昨夜家父巡營迴府便隱約有怒意,不知是從哪得知了殿下與景安同寢一室。盤問了院中的侍婢小廝,其中一人衝上前便說瞧見殿下與景安親昵纏綿,說得是有聲有色。景安認了,父親大怒,還動了家法,叫他發誓再不與殿下來往。可我這三弟也是個倔脾氣,說此生認定一人便絕不更改。”


    “整整五十鞭,打得皮開肉綻,血止都止不住。暈了一刻鍾,醒來後,父親又問他認不認錯,他還是不肯鬆口。父親便叫他去跪了祠堂,已然一夜了。殿下,我兩頭都勸不動,實在是沒了法子。煩請殿下同我去一趟,至少殿下出麵,父親不至於再下狠手。”


    鬱聽得是心驚肉跳,謝老將軍的脾氣他素有耳聞那是出了名說一不二,威嚴剛正,治家極嚴。他若是曉得兒子成了斷袖,真能下得去狠手。而謝詔那個驢脾氣,他早就見識過了,寧可疼死也絕不放手。這兩人嗆起來,不見血才怪。


    可鬱沒動,縮在衣袖裏的雙拳慢慢握緊。


    “殿下?”


    “本王去了也幫不上什麽忙,反而惹老將軍生氣。另外,本王與三公子並未有什麽私情,還望二公子轉告老將軍,莫要誤會了。”


    他與謝詔這不清不楚的孽緣總是要斷的,既然他斬不斷,不如借此機會讓老將軍斷了。


    虎毒不食子,或許挨些皮肉之苦,能叫謝詔清醒過來。


    謝昀神色一緊,“殿下這是何意?”


    “本王去不了,二公子請迴吧。往後若無他事,也莫要再來這豫王府了。”


    “殿下的意思是,這些日子全是我那三弟自作多情麽?”


    鬱不語,算是默認。


    “殿下從前所作所為,謝昀都瞧在眼裏。自認為不會瞧錯,殿下赤子心腸、情義拳拳,對我家小弟算得上情真意切。他是個愚笨的,有些事瞧不明白,連自己的心意都拿不準,直至今日才開了竅。我原以為殿下心中還有他,隻是想調教一番,不成想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二公子,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本王如今明白從前種種荒唐皆是虛妄。招惹了三公子實在是對不住,也願他早日清醒,莫要走了歪路。隻是二位的家事,本王確實無能為力。”


    謝昀屏了一口氣,沉聲道:“就算是他被活活打死,殿下也不願出麵相幫麽?”


    “……本王還有些事,便先行離開了。二公子還是快些迴府吧,還能幫襯一二,在此處耗著,並無半分益處。”鬱迴身便走,無人瞧見他掌心嵌出的紅痕。


    “豫王殿下!”謝昀上前兩步。


    鬱停了半步,依舊沒有迴頭。


    “昨日.你束發的那隻白玉簪,是家母還在世時贈與景安的。那時景安不過十二,母親在她的嫁妝中挑選了最好的一塊白玉,請能工巧匠打造了三隻白玉簪分別給我們兄弟三人。景安很喜歡,日日都戴著。後來母親仙逝,他便將簪子收了起來,怕磕碰壞了娘親留給他唯一的念想。”


    “景安他對你是真心,昨日看到你頭上的白玉簪我便篤定,他此生非你不可。若你還念著從前的情分,哪怕是可憐我這自作多情、癡傻執拗的三弟,去勸勸他吧。”


    晨曦擦著高簷散入堂中,堪堪照在了鬱背脊上。謝昀沒能看見他臉上的百般滋味夾雜的神情。


    片刻後,鬱抬腳邁入了陰暗中。


    斷頭台上他曾暗暗發過誓,若有來生,絕不與謝詔再有半分瓜葛。


    於他,於謝詔都是最好不過。


    房中靜默無言,懷恩倒了杯茶,輕放到案上。鬱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險些被嗆到。


    “殿下……”


    “無事。”鬱想著謝昀方才所說的話,心中躁鬱。怎麽弄得好像是他要這麽謝詔似的,就算他去了,又能如何?當著謝老將軍的麵說,本王便是同你兒子相好了,你看著辦吧?


    “殿下,不必愧疚憂心,謝小將軍是打過匈奴,殺過蠻夷的軍武之人。想來謝老將軍也不會真的對親子下死手,小將軍應是無礙的。方才二公子也是關心則亂,或許謝小將軍並未傷得那般重。”懷恩慢條斯理,用餘光觀察著鬱的反應。


    小德幾乎是拍案而起,“說什麽呢,怎麽就傷得不重了。你沒聽到挨了五十鞭,還跪了一夜的祠堂嘛?這也就是小將軍身強體壯,福澤深厚,換了旁人小命兒早就交代了。”


    “殿下,要不咱們就去看看吧,您去了至少謝老將軍礙著尊卑禮數不會當著您的麵對小將軍動手,您看二公子方才急的,再耽擱下去萬一真出了事可怎麽辦啊。”


    可憐的謝小將軍,可憐的小桃紅,還有可憐的他。


    “好了。”鬱把臉埋進雙臂,“本王現下煩得很,都出去。”


    懷恩欠身,“是,殿下。”


    小德不甘心地努努嘴,跟著出去了。


    鬱在房中轉了不知多少圈,從榻上坐到案前,又從案前坐迴榻上。連午膳也沒心思用,想了半日,猶疑不決。


    萬一謝詔真的被打死了可怎麽辦,這樣一來他的罪過可就大了。


    不對不對,他早就同謝詔講明白了,是謝詔執迷不悟、死纏爛打,還對他作出下流無恥之事,鞭子也是他自己要挨的,關旁人什麽事。


    鬱左等右等,等得天都黑了。結果那頭卻是自個兒送上門了。


    鬱聽見院裏有騷動,打開房門一瞧,老管家步履匆匆地跑上前,“殿下,快去瞧瞧吧。”


    “出什麽事了?”


    老管家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作答,隻道:“謝二公子帶著小將軍來了。”


    鬱愕然,“誰給他們開得門!”


    “這,殿下您還是親自來去看吧。”


    也不怪小德給人開了後門,當鬱瞧見謝昀背著渾身是血,唇上毫無血色,昏迷不醒的謝詔出現在他院中時。頓時啞然,什麽話也說不出口。


    謝昀額上全是汗,神情凝重地看著鬱:“並非有意叨擾殿下,實在是無處可去,殿下不會小氣到連廂房也不願一借吧。”


    鬱霎時從怔愣中清醒過來,“小德,去請大夫。懷恩,領二公子去廂房。”


    “是,殿下。”


    一時間豫王府的小廝侍婢忙成一團,天曉得若是不開門,這謝小將軍會不會英年早逝在豫王府門口。


    大夫從急奔的馬兒上下來,還來不及定一定心神就被拉著跑去了廂房。


    看到榻上氣息奄奄的人,也不敢耽擱,忙活到三更天,才止住了血,將傷口縫好。期間又灌了兩盅湯藥吊命,總算是穩住了氣血。


    “多謝先生。”


    “殿下言重了,看病救人是醫者本分。”


    鬱點了下頭,“今日天色已晚,先生就在王府歇下吧。”


    懷恩領著大夫出去了,屋裏隻剩下鬱、謝昀,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謝詔,還有站在牆角偷聽的小德。


    “我迴去時父親在祠堂逼問他,說要麽斷了對殿下的念想,要麽逐出謝氏族譜,他選了後者。父親急火攻心,朝著他肩頭踹了一腳,將他趕出了家門。我名下倒也有幾處宅邸,隻是父親不準,為的就是逼他認錯。萬般無奈我隻好帶著人來找殿下了。”謝昀言語間似有怨氣,看得鬱如芒在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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