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下鬱最聽不得的就是這個名字,他含糊道:“不見,你同他說本王重傷未愈,疼痛難忍,正在臥榻休息不見客。”


    算不上大的前廳裏,有那麽一瞬的闃寂。


    老管家與小德對視一眼,很是難做:“這……”


    小德咳了一聲,貓著腰低聲道:“殿下,人已經進來了。”


    第8章 不遜


    鬱抬頭,正好撞上他冷淡的眼神。方才被他扔出去的那本秘戲圖,不偏不倚砸在人家腳邊。


    謝詔並未看清地上的書冊是什麽,將將彎腰去拾,被人搶先了一步。做賊心虛的豫王捂著書冊,嚷嚷道:“誰讓他進來的,我豫王府已經到了不用通報隨意出入的地步了嗎?”


    “殿下,您早先不是說過,若是謝府三公子上門無需通報,直接將人請進來麽?”小德都有些替他覺得丟臉了。


    鬱一口氣險些將自己憋死,“從前是從前。”


    “謝三公子蒞臨豫王府,有何指教?”


    和謝老將軍不同,謝詔年紀輕,身上還未被殺伐之氣侵染。此刻穿了青白的竹紋錦衣,帶著外頭的寒氣,身上那種孤傲桀然之氣愈顯,很有幾分風流俊俏。


    但鬱現在並沒有心思欣賞,謝郎再俊俏,到底沒性命重要。他上輩子就是被美色迷了心智,才會中了鬱暄的詭計。


    謝詔從鬱起就本能地繃直了身子,好像怕他隨時會纏上來,說話也帶著拒人千裏的味道:“奉家父之命,向豫王殿下請罪。”


    陛下的旨意剛送去謝府,謝老將軍就動了家法,親自動手,叫謝詔挨了二十下荊條,然後到豫王府賠罪。現下他背脊上還是血糊糊的一片,未來得及清理。


    他將二哥給的賠罪禮遞上,“那日酒樓爭執不甚傷及殿下是卑職之罪過,望殿下寬恕。”


    鬱從小德手上接過紅漆木盒,翻開一瞧,裏頭端端正正躺著一隻玉笄。樣式並不繁複,但用料確實不錯。玉料色澤純淨,觸手酥膩滑潤。


    這還是他頭一迴從謝詔手裏拿東西,想起上輩子受的氣,鬱那點壞心思又冒出來。


    心也不慌了,額頭上的傷好像又隱隱作痛了,“原來謝三公子是奉了謝老將軍的命令,本王還琢磨呢,今日太陽也不是打西邊出來的,怎麽謝三公子就肯屈尊至此呢。”


    “豫王殿下若還是氣不過,可以打迴來。”謝詔不理會他的嘲弄,眼神定在地上。


    “打迴來就不必了,萬一謝小將軍記恨,日後本王可受不起。”鬱把東西合上,挪到了桌案的另一邊,“謝老將軍德高望重,是大周肱骨,本王不過一介紈絝受不起他老人家的賠罪。心意領了,這禮就不必了。謝三公子若真想作償,就把本王從前送往謝府的小物件還迴來吧。謝三公子不是一直不願收嗎,本王想了想,這樣強人所難確實不好。有勞了。”


    謝詔顯然未想到他會這般說,沉默片刻應聲道:“卑職明日會將東西如數送還,謝殿下.體恤。”


    他說完站在原地,沒有要走的意思。


    “怎麽,謝三公子還想同本王詳談一番麽?”


    “豫王殿下,”他正聲,頭一迴那麽認真地看著他,“卑職並不後悔那日所為,三殿下稟性純良,雖生性謹慎陰沉了些也是形勢所致,僅為自保。他與卑職並無其他瓜葛,望殿下日後不要為難。同樣的,卑職對豫王殿下也絕無其他心思,請殿下莫要徒勞。”


    鬱不知該笑還是該哭,看來鬱暄沒少在背後說他的壞話,誰叫人家討人喜歡呢,說什麽便是什麽。


    他起身走到他麵前,粲然一笑,露出半顆白白的虎牙,“這樣啊,怪不得謝三公子憤然,輕輕推了本王一把。想是積怨已久,早就對本王深惡痛絕了吧。不過謝三公子從今日起可以放心了,本王跌了這麽一跤,腦袋清醒了不少。如今這麽一瞧,這張臉也不過如此。日後斷然不會糾纏,惹謝三公子煩惱。至於你同本王那好侄兒如何,本王更是管不著了。”


    “有勞謝三公子跑這麽一趟,請迴吧。”


    謝詔不再言語,也沒有拿迴桌上的玉笄,轉身由老管家送出了豫王府。


    “殿下,這東西……”


    “隨便找個地方放著吧。”


    “殿下……您沒事吧?”小德看他的眼神不像是高興的樣子。


    “嗯?本王能有什麽事。”


    小德撇撇嘴,“殿下,小人今日覺得謝三公子長得也不怎麽俊俏,鴻樓裏的那些小倌兒長得好看多了。說來殿下好久沒去了,今日要不要去看看?”


    “你從前不是勸本王不要去麽?”


    “那小德不是怕館裏頭的那些個小妖精勾引殿下嘛。”


    豫王爺在床笫之事上的偏好在尹都不是什麽秘聞,他在朝中雖沒有什麽官職,但好歹有個王爺的空銜在,巴結他的人並不少。有些心思活絡的就選幾個清俊的小廝送到豫王府伺候。可惜鬱並不感興趣。安置他們的任務就落到了小德頭上,大多數都遣出了府去,也有一些養在了府裏同那些守空房的姬妾一樣,吃喝不愁。日子久了總有些起了心思的,使盡法子勾引鬱,三天一小鬧,五天一大鬧,處置起來好不麻煩。


    “不過現在小人覺得殿下收幾個小倌兒在身邊也好,那相府裏頭還養了不少歌舞姬呢。殿下您擔了風流的名聲,卻什麽都不做,豈不委屈?再說了……如今您又不用為著那謝三公子守身如玉。”


    鬱現下心情確實不好,上迴在清茗司都沒能好好喝上幾口,這幾日又提心吊膽的,去喝上幾杯,解解乏也不錯。


    尹都有兩座銷金窟,都在南大街,一頭一尾。街頭天香閣號稱大周第一秦樓楚館,美人如雲,傳聞當朝聖上年輕時也來過此處。街尾的鴻樓則更是令人稱奇,樓中無一女子,從打雜端水到吟詩奏樂皆是樣貌端正秀逸的男子。往來賓客絲毫不遜天香閣,叫尹都百姓見識了何為男色千金,有不少朝中要員府裏都養著一兩個鴻樓出來的小倌。


    第9章 鴻樓


    身為大周第一紈絝,豫王殿下自然是此處的常客。食色性也,鬱也喜歡美人,每迴來都要挑兩個懂事又貌美的酒侍。卻也不做別的,隻是談笑飲酒。他生得好,待人也隨和親厚,不愛玩兒那些折磨人的下作遊戲,出手還闊綽。因此鴻樓中的小倌兒都樂意去他房中伺候。


    這迴剛進樓,就碰上兩個熟識的小倌兒。見了鬱,兩人笑盈盈地上前行禮,“殿下。”


    “今日怎麽有空閑?莫不是在此處等著本王?”這兩人都算是鴻樓裏拔尖兒的招牌,尋常輕易見不得。


    其中一個模樣清潤的少年迴話:“隻要殿下來,日日都有空閑。”


    雖是奉承話,鬱聽著也舒心,又同他們調笑了幾句。跟管事的招唿了一聲,帶著兩人上了樓。


    這用銀錢換來的關切雖少了點兒誠心,到底比冷言冷語強得多。微醺之際,鬱想著或許找個知冷知熱的養在府中也不錯。若是他能活到垂老之際,也能有人陪著說說話。


    正是酒酣,隱約聽見外頭一串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慢慢清晰起來。接著便是推搡爭執的聲音,還有哀嚎唿救之聲。


    此處是鴻樓的雅間,這一層隻有頭尾兩間房,最是私密。來的都是權貴,平常僻靜得很,不敢有人輕易打擾。


    “小德,出去瞧瞧。”


    不一會兒小德就將方才爭吵的幾人帶到了門前,“殿下,是鴻樓的內院管事帶人在抓一個新來的小倌。”


    鴻樓分為內外兩院,外院是迎客的地方。而內院則用來訓養新人,訓導得當,模樣過關的小倌會被送到外頭侍奉客人。至於不聽話的就繼續留在內院受訓,至於用哪些手段,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自古以來,秦樓楚館內多的是身不由己,迫於淫威而屈身於人的,女子男子都一樣。人伢子拐來的,欠了債被綁去的,誰都有些苦楚。按理說一行有一行的規矩,鬱也管不了許多。


    可偏偏外頭的小倌,扒著門不走,喊道:“公子,公子救命。公子若不救我,我今日便會死在此處……求求公子,救救我。”


    聲音嘶啞,像是受了許久的折磨。


    鬱蹙眉,沉聲道:“把人帶進來。”


    管事的隻能將人帶了進去,兩個身形高大的雜役押著個披頭散發,渾身襤褸,皮開肉綻的青年跪在了地上。


    “給殿下請安,小人無能,叫這下賤東西驚擾了殿下,還請殿下降罪。”管事的伏低了身子,幾乎是貼著地。


    鬱掃了眼那人,手上和腿上都是被鞭笞的傷痕,有些還冒著血珠,應該是剛打的。半張臉都是血汙,嘴角還有淤青,即使這樣也看得出五官俊朗,樣貌不俗。更為湊巧的是,此乍看之下與謝詔有幾分相像。尤其是那雙眼睛,瞳仁漆黑,雖然滿是血絲,但當他朝鬱投來哀切求救的目光時,鬱還是心上一顫。


    半晌他開口:“鴻樓近來很缺人?”


    “迴殿下,倒也不是。這,這下賤東西是前些日子被賣到樓裏的,開始還好好的,不知道怎麽就犯起渾來了,怎麽也不肯出去伺候客人。方才還想逃跑,小人也是沒法子,這才衝撞了王爺,實在是該死。小人迴去定然好好教訓他。”


    “不,不是的,他們隻說是做小廝,沒說要……要做那種事。公子救救我,救救我……”


    “呸,”管事的啐了他一口,礙於鬱在場沒有動手,隻能嗬斥道:“瞎說八道,你去街邊隨便拽個小兒問問他知不知道鴻樓是做什麽的。你家裏人可是收了我三十貫錢,賣身契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你就是去官府也是這個說法。”


    鬱眉心蹙得更緊了,“好好說話,別跟個炮仗似的。”


    小德:“殿下叫你迴話再開口。”


    管事的立馬收了聲,彎了腰,“是,是,殿下。”


    鬱招招手,“你過來。”


    青年這才得以擺脫桎梏,起身跪到了鬱麵前,有些慌張地瞧著他。


    “到底是怎麽一迴事,你說清楚。”


    “小人……小人家中遭了山匪,隻剩爹娘還有小妹都蒙了難。小人隻能來尹都投靠舅舅,他讓小人來此處做活,說是能求個溫飽。小人真的不知道此處是何地,隻以為是尋常酒樓。求公子垂憐,救小人一命。”


    鬱沒有即刻應允,而是問他:“若我不救你,你當如何?”


    青年眼中閃過一絲錯愕,然後是深深的絕望,決絕道:“小人雖出身鄙陋,也知廉恥,寧死不屈身於人。”


    鬱在某一瞬瞧見了熟悉的影子,他起身朝小德攤開手,後者會意從錢袋中取出一錠金子。鬱瞥了他一眼,將整個錢袋子取過,丟給了管事的。


    “殿下……”


    “殿下,這……”


    “這些,贖他一個人夠麽?若是不夠去豫王府取。”


    “夠了,足夠了。多謝殿下,小人這就去取賣身契。”管事的捧著那一袋子沉甸甸的金錠又驚又喜,催促著人去拿賣身契。又吩咐人給那青年,換洗了一番。千恩萬謝地送鬱上了馬車。


    馬車外,小德嘀嘀咕咕,也不知是在心疼金子,還是因為被鬱趕出來覺得委屈。


    車箱小擠不下三個人。青年一身是傷,嘴唇發白,鬱自然不能叫他坐外頭。


    這人洗幹淨了一瞧,倒是更像謝詔了。鬱心道,怎麽總是跟這個名字過不去呢?改日該找人算個命,看看他的八字是不是和謝詔犯衝。


    這時候身旁的人開口了,“多謝……殿下。您的大恩,小人此生定當報答。”


    鬱輕笑,這人還一身的傷呢,倒是著急言謝,“哦?你想怎麽報答?”


    “您讓小人做什麽都可以,小人的命都是您救的,想怎麽用都隨您。”


    “你來尹都可聽過豫王的名聲?本王不缺錢,更不缺人命,隻好風流。你若想報恩不如在榻上報?”他這話自然是玩笑,果見青年麵色窘迫,那點作弄人的小心思得到了滿足,大笑起來。


    “唬你的,到了王府你可以先把傷養好,過幾日小德會給你些銀錢。是留在尹都做些小生意,還是去別的什麽地方都隨你。”


    青年的臉色忽然變得更不好看了,“不,不,小人想報答殿下,哪怕是在殿下房前灑掃,求殿下給小人一個機會。而且小人也沒有旁的地方可以去了……”


    “想在王府討差事,也要先把傷養好,豫王府可不收病秧子。”


    “謝殿下,小人,小人一定好好養傷。”他這才露出些笑意,怯生生地看著鬱。


    鬱又想起還沒問他名字,“叫什麽?”


    青年垂眼,模樣謙順,“小人本家姓魏,魏一。”


    鬱輕輕念了下,評價道:“倒也不錯,就是太過簡單了些。”


    “小人身份低微,粗陋之名叫王爺見笑。”


    “姓名皆是父母所賜,沒什麽粗陋不粗陋的。”


    “多大了?”


    “十九。”


    “哦。”說大也不大,“家在哪?”


    “原先是潁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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