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腦海裏偶爾晃動著某個模糊的形象,她在我童年時出現過幾次,或晃著給我買的新玩具或晃著給我買的好吃的。反正都她總是在晃,晃來晃去。我外公說,這叫沒準頭,發溜。


    她是我的三姨。一直以來,我舅舅留給我的印象最深,揮之不去,我甚至都想不起來我還有個三姨。


    我三姨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我也不知道,那時她似乎經常氣得我們外公外婆要喝除草劑或上吊。


    我不知道她究竟幹過什麽,讓我外公外婆對自己的親生女兒如此憤恨。後來我從我媽那裏知道,我三姨從幼兒園開始逃學,小學六年,在學校的時間加在一起不超過24小時。


    十五歲她時打了胎,是第一胎。到十八歲,打過幾次胎她自己都記不起來了。


    後來外婆狠了心說就當老子以前不小心拉了一坨屎,以後再也沒有你這個女兒。三姨脾氣倔,要跟外公外婆斷絕關係。她出走橋邊鎮,不知道去了哪裏。我媽說我三姨是個好姑娘。


    逢年過節,她會給外公外婆寄錢,偶爾會給我們買禮物。但我們都不知道她在哪裏飄蕩。再後來,我媽告訴我三姨在北京做生意,具體做什麽生意她也不知道。


    所以,三姨基本算一fbi特工,她的身份、相貌一直是個謎。


    那個周末早上我在宿舍睡懶覺,門被敲得跟雷打似的:“小宇,快開門!快開門!”


    門外傳來一尖銳的女聲,袁正和楊塵君揉著惺忪睡眼探頭查看。袁正說:“喲,你情人來找你了?”


    我也疑惑,趕忙披上外套下床開門。隻見門外站著一個三四十歲的婦女,穿著紅色高跟鞋,那種超級高跟的高跟鞋,再高一點能當高蹺踩著玩了。豹紋一步裙配上酒紅色的披肩長發,畫了濃妝,眼睛有著南方女人特有的靈動勁兒,是雙我熟悉的眼睛。


    她一見我,立即給了我個熱情的擁抱:“小宇啊,你看你,都長成大帥哥了,走在路上三姨都認不出來了。”濃烈的香水味熏得我鼻腔抗議,差點打噴嚏。


    瞬間思緒紛飛,眼前這個像從事特殊行業的女性就是我那傳說中的三姨。作為一個男人,我不得不悲哀地表示:我的姨媽來了。


    我請她進來坐,袁正和楊塵君從被子裏探出頭叫“三姨”,我被弄得不好意思。天降三姨,那種感覺猶如上帝突然硬塞給自己一個親人。


    三姨將大包小包的東西擱我桌上,說是給我買的。


    “三姨,你不用客氣的。”


    她熱情地說:“對我外甥,我當然要客氣。你媽告訴我你來文科大學了,我高興慘了,來不及事先打給你就奔過來了。怎麽樣,來北京適應嗎?”


    “還好,就是空氣太幹,風沙有點大。”


    “是吧,沒事,過段時間習慣了就好,我剛到北京時,還整得流鼻血呢。”


    “哦。”


    她從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哎呀,時間過得真快啊,都多少年沒見了?十多年了吧!以前你還是一個隨便抱在手裏的小玩意兒,現在你看看你,長成大帥哥了。走!三姨帶你去我的店裏看看。”


    “嗯,等一下,我先洗個臉,換下衣服。”


    三姨告訴我她這些年去了很多地方,沿海城市幾乎待遍了,經曆了我無法想象的磨難。我想也是,一個柔弱女子十多歲在外麵闖蕩,那磨難我真想象不出來。


    她在東莞待了五六年,我居然傻逼地問她在東莞做什麽工作。


    她嘿嘿地笑笑說服務業。


    她說她現在生活幹淨了,在和平裏那邊開了家洗頭店,生意火爆。


    我一聽“洗頭店”三個字,一股不祥的預感默默湧上了心頭。


    三姨在北京六七年了,買了自己的車,雖然是一輛a級兩廂車,但她說在北京做生意不能沒有代步工具,這北京啊,太大了,看到街上來來往往的車流,沒有一輛是自己的,心裏會發虛。


    她開車載著我來到她的店裏,那是個很小的引人浮想聯翩的門店,在小巷子裏頭,名字叫“佳人有約”。廉價的粉紅色的招牌,配上店裏曖昧的霓虹燈,立即讓我我明白這洗頭店的內涵了。


    路上常有練太極拳、抽陀螺的大爺路過,不甘心地往裏麵瞅,有的鬼鬼祟祟的都走過來了還裝作找什麽東西返迴來路過,斜著眼往裏瞅。


    我跟著她一進店,坐在門口的五六個衣著暴露的姑娘站起來喊:“老板迴來了!”


    其中一個女孩長得還算乖巧圓潤,過來拉我的手,說:“小帥哥,跟我去裏麵吧。”


    三姨拍了一下女孩的屁股,樂嗬嗬地說:“婷婷,你這小**,人家是我外甥,不是客人,你旁邊待著涼快去吧。”


    那些姑娘有的對著我笑,有的對著我拋媚眼:“哦,原來是老板的外甥,你看把我們婷婷饞得,哈哈。”


    那個叫婷婷的姑娘立馬慍怒地去跟那些女孩打鬧在一起。


    三姨對我說:“你先坐會兒,一會兒我帶你出去吃大餐。”


    接著她對那些姑娘說:“別鬧了,來客人了。你們先陪我外甥聊聊天,人家可是文科大學的高材生,你們向人家學習學習,別一天到晚就知道挨炮,小心以後挨炮挨得腦子都傻了,整成了一傻逼,嫁不出去。”


    “哎喲,老板的外甥我們當然要陪好,哈哈。”


    “我們婷婷早想陪人家帥哥了。”


    我不好意思地坐在那裏臉紅筋漲,跟一菩薩似的。


    這時門的簾子被拉開,進來一個禿頭的中年人,掃雷一眼她們,跟在農貿市場的豬肉攤上挑五花肉的眼神一樣,之後咧著嘴露出口被煙熏過的黑牙問:“多……多少錢?”


    “全套300,不出去。”其中一個女孩說。


    禿頂男人又掃視了一下她們,用手指指了一下那個叫婷婷的姑娘,就進去了。隨後,婷婷看了看我,好像有絲不情願地跟了進去。不一會兒,裏麵傳來了**聲。


    十分鍾後,那禿頂男人紅光滿麵地出來了,接著,婷婷也跟了出來,臉上木訥,沒有一絲表情。


    禿頂男人臨走時,還在婷婷屁股上摸了一把,一臉的猥瑣。


    這一幕幕看得我錐心刺骨,心裏非常不是滋味,像自己被那個禿頂男人侮辱了一般,想在臉上來一拳。她們卻在平淡地聊著家常和明星八卦,對於她們來說,這就是日常,日常就是常日。


    這暗地裏的交易,雖然不被法律允許,但在某個層麵,這些交易實實在在存在,似乎有著某種光明的一麵,訴說著底層的哀愁和**。甚至這裏頭看不到罪與罰。


    三姨帶我去了王府井,給我買了一堆衣服鞋子,無論我怎麽推辭她都堅持要給我買,說那麽多年不見了,很想我們。


    又帶我去南鑼鼓巷吃北京老酸奶和炸醬麵,在電視塔的旋轉餐廳喝著咖啡看人頭攢動。晚上到藍色港灣吃西餐喝果茶。


    她說:“北京玩的地方多,誘惑也很多,你看看每年有多少人來到這大北京。你三姨這輩子沒有文化,隻能做點低三下四的工作,現在三姨能掙錢了,可還是覺得受人歧視。哎呀,有時心裏那個窩火呀。你們不一樣,你們是有文化有理想的新青年,以後一定要做有出息的人,改變我們世界的不公。”


    “三姨,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


    “你現在還恨外公外婆嗎?”


    “談不上恨吧。”


    “為什麽那麽多年也不迴去見見他們。”


    “見了又能怎麽樣,給他們添堵,還讓別人看笑場,沒意思,不如不見。自己一個人在北京生活自由自在,現在自己掙錢自己花,無牽無掛,多好啊,你三姨現在是女王,誰的臉色都不看,哈哈。”她其實很樂觀簡單一個人。


    “嗯,這樣也好,外公外婆這麽多年了,早就跟以前不一樣了,有空也該迴去看看,鎮上變化很大。”


    這時,三姨臉色開始變得陰沉,她望著飄蕩著車鳴和汽油塵埃以及人們浮躁情緒的夜空,兩行眼淚突然湧了出來。


    我立即將紙巾地給她,她擦了擦眼淚,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想到了以前的傷心事,希望沒有惹你不開心啊。”


    “什麽不開心的事情,說出來吧。”我認真地看著她。


    她見看見了我的坦誠,娓娓道來不堪往事:“那時我三四歲,你外公,也就是我爸,把我賣到了景陽岡的一戶人家當童養媳,就是武鬆打虎那個地方。你媽媽和你舅舅,死命抱著我,不要他們賣我,最後我還是被帶走了。後來我跑出來,被一個老奶奶撿迴家,幾經波折後被警察送迴來的。我出現在那個家庭就是一個意外,我多餘的,我一直在逃離,想做一個人而不是連豬狗不如的畜生,可一迴到家,隻有你媽媽和舅舅才把我當人,什麽好的都留給我吃,其餘人都當我是討飯的,我那時才幾歲啊……”


    三姨說著,眼淚又奪眶而出,輕輕地哭泣,壓抑著情緒,不讓其爆發。


    知道真相後,我有種撕開被蒙蔽了二十多年的霧靄重新唿吸到新鮮空氣的感覺。終於明白為什麽我母親總是說我三姨是個好姑娘了。


    “外公外婆犯了錯,他們應該給你道歉,他們需要完成救贖……”


    “沒關係了,都過那麽久了,不能怪他們,隻能怪當時的社會傷風敗俗,重男輕女。我現在生活不是好好的嗎?”三姨的聲音帶著濃烈的鼻腔,哭過後的音色。


    她深深地歎了口氣,說:“你舅舅可惜了,我聽到你媽說她出事之後,經常哭,想到小時候他給我捉泥鰍抓蚱蜢,我就哭得迴不過氣來。要是你舅舅還在,現在也該成家立業有孩子了,哎。”


    “舅舅是為了他的理想走的,他就是你說的新青年,說不定他現在正在天堂看著我們呢。”


    三姨臉上重新露出了會心的微笑。她說晚上不要迴學校了,去她店裏住,有地兒。


    我一看已經十二點,便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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