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袖看見眼淚掉下去了,又不敢伸手去擦,隻模糊道;“疼死你算了。”


    張廷玉抬手按住了她搭在他肩膀上的手,隻道:“我不疼,我心疼你。”


    她破涕為笑,卻不再說話了,而是叫人端了水盆進來,將他背上血汙擦拭幹淨,想著去年時候是張廷玉幫自己處理傷口,這會兒又變成了張廷玉自己。伴君如伴虎,這話一點不假,可張廷玉太能忍了。這樣重的傷,迴來的時候是一聲不吭,一點也沒有傷重的樣子。


    拿了藥來給他慢慢敷上,眼看著沒冒血了,顧懷袖才停了下來。


    張廷玉已然如同下過了一場煉獄一樣,合攏中衣之後隻敢側躺下來,他靠著枕頭,嘴唇青白,道:“女人真是水做的,一說就哭。”


    “你們男人都是泥做的,打死你也活該!”


    顧懷袖口是心非,坐在床榻邊的繡墩上,手裏捏著帕子,眼睛有些發紅。


    張廷玉朝她伸出手,“手來。”


    顧懷袖將自己的手伸出去,張廷玉毫不猶豫一巴掌拍到她手掌心。


    “啪!”


    顧懷袖隻覺得手板心痛了一下,像是看怪物一樣看著張廷玉:“你幹什麽?!”


    張廷玉道:“該你挨這一下。”


    他注視著她,眼底含著深意。


    “我憑什麽該挨這一下?”


    顧懷袖還沒想明白,隻瞪著他,兩隻眼睛圓滾滾地,透著幾分兇狠,若現在手裏有把刀,但怕是已經將張廷玉剁成肉泥和餃子餡兒了。


    “你是不是被杖責到腦子了啊?”


    “手來。”


    張廷玉又伸出自己的手去,讓顧懷袖伸手出來。


    顧懷袖剛才被他給打了,現在還發怵,不過一見著張廷玉伸出來的那一隻手,她壞心起來,忽然一巴掌落下打張廷玉手板心,咬牙道:“這就叫做現世報!”


    又是“啪”地一下,張廷玉被她打了個正常,他看著自己掌心的繭皮,隻道:“你都不覺得打我疼得慌嗎?”


    顧懷袖將自己的手背在了身後,假裝靦腆羞怯地搖搖頭,“不覺得。”


    張廷玉剛剛還笑著,卻瞬間麵籠寒霜:“手。”


    前麵說著還有說有笑,現在怎的忽然又變臉了?


    顧懷袖隻覺得他簡直是開始喜怒不定起來,索性將自己的手給伸出去:“要打你打個夠,打完了咱倆和離!”


    張廷玉原本隻是想看看她手心紅沒紅,驟然一聽見她把和離拿出來說事兒,氣得改變了主意給她一巴掌,然後自己一下起身,竟然沒顧著背後的傷,赤腳走在地上,拽著顧懷袖就到了書案前麵,然後將一杆筆扔給她 :“寫。”


    顧懷袖怔住了,她抬頭望著張廷玉。


    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當初被他打手板心的時候。


    顧懷袖有些惱:“你幹什麽?”


    “你敢做,就要有被我發現的準備。”


    對於她藏了這麽多年的秘密,張廷玉一直沒有去揭穿她,隻因為顧懷袖也沒在這件事上有什麽別的表現,左撇子也不是什麽大事,張廷玉想著並沒什麽所謂,結果今天呢?


    平白去了一趟點禪寺,就鬧出了一張提醒茶盞有毒的紙條來,旁人不知道,那是因為他們不了解顧懷袖。


    顧懷袖就像是張廷玉身上一根骨頭,她是什麽模樣,在想什麽,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情來,張廷玉一清二楚的!


    若那紙條不是顧懷袖膽大包天所為,他張廷玉就算是眼瞎了!


    現在還在跟自己裝傻?


    張廷玉轉身時,背上浸出了幾分血跡,他打書格側麵一抽,竟然拉出一條戒尺來,目光平和地看她,彎唇道:“寫啊。”


    顧懷袖的確開始心虛了。


    張廷玉前幾天就跟她說過,去點禪寺之行,千萬要注意別卷入什麽風波之中,她卻將他的話當成了耳旁風,左耳朵進右耳朵就出了。


    可是當時的情況的確不能容顧懷袖再想……


    她還不確定張廷玉是不是發現了她左撇子的事情,她一直覺得自己隱藏得很好。


    穿來的時候,身體原主是右撇子,顧懷袖自己是左撇子,從來不敢讓別人發現。


    她畏畏縮縮地皺著眉,將筆杆子提了起來。


    右手。


    張廷玉一看,笑了。


    好,還在瞞他。


    他手腕一動,戒尺一轉,就打在她右手上:“原打你是為你之不學無術,後我知是你藏拙;今日打你是為你寫得一手字醜,不若往後我每日讓你練字,寫不好不許睡覺,不許吃飯喝水,也不許出去玩……寫不好就戒尺伺候,夫人以為如何?”


    “你這人怎的如此惡毒?”


    顧懷袖已經有些色厲內荏了。


    “就是家學裏的先生也沒你這麽厲害的啊!”


    張廷玉慢條斯理道:“他們是先生,我是老先生,多一個‘老’字,我乃是狀元及第,他們算什麽?”


    “老先生倚老賣老沒人性。”顧懷袖立刻諷刺他,隻道,“人麵獸心,衣冠禽獸!即便你是老先生,也沒有這樣嚴厲的道理吧?哪家的小子吃得消啊?”


    “我張家曆來家教嚴,張某人不才,被打著長大的,夫人若想要知道個中感受,張廷玉定然願意為夫人效勞到底。”他似笑非笑地說著,然後拉長聲音道,“你寫是不寫?”


    “寫……”


    顧懷袖認了慫,隻覺得拿著戒尺的“張老先生”跟學堂裏的老頑固老學究一樣,說不準哪一刻,戒尺就落到她的手上。


    她抬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看了看張廷玉那臉色,不動聲色地,也看不出是個什麽樣子。


    右手伸出來,提筆剛剛準備蘸墨,張廷玉戒尺果然落下來了。


    “啪”一聲,戒尺落到她手背上的時候,也撞落了她手中的毛筆。


    張廷玉譏諷道:“十幾年也沒見你這字有什麽長進,握筆永遠雞爪子一樣,拿筆要穩,下墜千鈞之力也不該掉筆。你若是在我張家家學出來,一雙手早被打廢了。”


    張廷玉從小那手背就是被打出來的,隻是後來年紀稍長一些,力氣大了才能將筆給抓穩。


    對於稚齡兒童來說,握筆穩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先生一樣要打。


    要的就是在孩子很小的時候,將這種疼痛給記住,永遠知道筆一握,永遠隻能放而不能掉。


    張家家訓從來都是一些很簡單的事情,可卻在很多時候派上用場,比如科舉,多少人緊張得連筆都握不穩,唯有張家的子弟一旦提筆便不會落,也就不會染汙試卷。就像是現在,朝堂局勢再緊張,皇帝讓張廷玉起草聖旨,他落字也穩如磐石。


    若是顧懷袖去……


    張廷玉彎唇一笑,卻道:“換左手。”


    這一迴,顧懷袖哪裏還能不知道?


    張廷玉必定是知道了她是個左撇子。


    雖則百思不得其解,顧懷袖也不想動,可一瞥張廷玉那戒尺,她還是膽子小,就怕疼。


    無奈之下,她遲疑地抬了左手,抓了筆,這一迴姿勢標準了,動作也穩了,手也不抖了。


    張廷玉看她沒動,便道:“寫。”


    顧懷袖無比憋屈,手腕懸著,提筆就在宣紙上寫了幾個大字:“張廷玉是混蛋!”


    但見那落下來的幾個字,筆跡工整漂亮,即便是草書,也覺得頗有氣韻風骨,與顧三昔日那些“拙劣”的字跡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張廷玉一看,將戒尺拍在了自己的手掌上,然後將宣紙一轉,拿到自己手中,道:“狂氣十足,這才是我的張二夫人吧?”


    什麽狂氣亂七八糟的?


    顧懷袖抬手就把毛筆往案上一摔,氣得不行,“我這是怒!”


    “都是字如其人,我看你也不像是什麽老實人……”


    張廷玉將那一幅字給壓了下去,然後抬手勾著她精致的下頜,將人提溜到了自己的麵前,低低地說著話。


    顧懷袖“呸”了一聲,”你以為自己就是什麽老實人了?不過是平時把本性壓在了館閣體下麵,一水兒的字都跟那活字排出來的一樣,看得出個什麽‘如人’。你人若真要跟館閣體一樣規矩,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手指勾著她光滑的皮膚,看她嘴唇翻動時候紅潤欲滴,眼神便不由得暗了幾分。


    張廷玉笑看著她:“你要跟著為夫的字,來猜猜為夫的人嗎?”


    顧懷袖老覺得有幾分危險,雖被他調戲慣了,這會兒興許是因為戒尺的餘威,所以不敢放肆。


    “你寫,我看。”


    “那……我寫。”


    張廷玉寫罷了。


    他一手攬著顧懷袖的腰,另一手撿起方才顧懷袖扔掉的湖筆,動作嫻熟如行雲流水一般,提筆將上麵漂亮的羊毫抹平,又掐掉毛了的一根筆毫,而後才再潤墨,鋪了一張新的宣紙,寫了一個文氣的“弑”字。


    這一個字看不出任何的棱角,乃是隸書,筆畫很圓。


    顧懷袖沒出聲,看著張廷玉手腕一帶,往旁邊一挪,寫了第二個字,行書,瀟灑飄逸。


    接著,他換了許許多多種字體,還換了館閣體,模仿著曆代書法名家,寫了無數個小的“弑”字,最後還是一個淩亂的草書做結尾。


    “如何?來,字如其人,你猜猜我。”


    顧懷袖一笑:“字如其人,字賤,你更賤。”


    張廷玉聽了,氣得直接拿筆頭戳她眉心一下,接著卻扭頭看向這一幅寫滿字的宣紙。


    他目光微動,將手裏的一杆筆扔掉,換了一隻狼毫大筆,運足了勁,蘸飽了墨,整個人的精氣神一下凝聚了起來,而後運筆……


    墨跡揮灑,卻似丹青水墨,飄搖之間又殺機凜冽!


    “弑”字的一鉤,像是一柄長戈,透著一種出人血的鋒銳尖利,然而一切的一切,又完全收束在了最後那雲淡風輕又凝重無比的一個“點”上。


    張廷玉手腕一壓,將筆按了下去,一副舉重若輕模樣,然後隨手一扔,大筆甩到了一邊,整個人這才平靜下來。


    他額頭因為背後的疼痛而微微冒汗,可是眼神裏帶著說不出的鋒芒。


    顧懷袖怔住了,看著這殺機畢露最後又收束於圓潤的字,近乎有一種心神為之所奪的震撼。


    這才是張廷玉。


    他道:“做人不可不露鋒芒,亦不可鋒芒畢露。父親常常說,我常常不懂……不過看我這字,約莫是合適了……”


    張廷玉笑了一聲,他將桌上鋪著的兩張紙收了起來,湊到燭火上,讓它們一起燃了,再瞧著它們落在地麵上。


    “翻臉如翻書,說的就是你。”


    顧懷袖瞧著那漸漸熄滅的火焰,終於還是歎了一聲。


    張廷玉迴手來,掐她下頜,“要藏你就藏好了,若是下次再寫出什麽來,但怕是你就沒命了……”


    “我……”顧懷袖自然知道張廷玉是擔心她,也明白他知道了點禪寺的事情,“當時事態緊急,容不得我多想……”


    “我早知你慣用的是左手,當年你一手拿賬本,一手打算盤,我便知道了……”


    不過也幸得顧懷袖能藏,不然如今遇見這事還不知如何是好。


    張廷玉手指指腹下是她滑膩的肌膚,忽的一笑,又續道:“而今叫我發現了你的秘密,往後再叫我知道有什麽隱藏,定饒不得你。”


    說罷,他一口朝著的顧懷袖那剛剛動了一下準備分開說話的嘴唇咬了下去,知她吃痛了,才轉而而碾磨。


    早看她絮絮叨叨反駁自己不順眼了,張廷玉恨不能將她兩瓣豔色的嘴唇給吃下去,這會兒下口不留情,待到放開她的時候,隻看她兩眼裏疼出了淚,濕潤潤的一片,煞是惹人疼。


    尤其是那兩片潤濕的嘴唇,紅腫之中帶著瑩潤,才被他碾噬過一遍,更招人喜歡。


    她望著他,就靠在他胸膛上,而他隻是忽然抬手遮了她的眼,感受著她那睫毛刷過自己手心時候的微妙,卻道:“爺今兒背上不好,別勾引爺辦了你。”


    顧懷袖彎著唇一笑:“分明是你自己滿腦子不正經,卻說我勾你。”


    張廷玉道:“你何時不曾在勾我?”


    顧懷袖立刻踹了他一腳,嗔道:“淨會瞎扯,胡說八道!”


    張廷玉放開她,隻道:“叫我一聲來聽聽?”


    顧懷袖以為他犯病,隻道:“張廷玉。”


    張廷玉搖頭。


    於是她又喊:“張翰林。”


    張廷玉還是搖頭,隻看著她,看她什麽時候能喊對。


    顧懷袖皺眉:“張總裁官?”


    張廷玉聽了,抬手就掐她臉,“笨死了,再想。”


    “張老先生……”


    顧懷袖捂自己臉,隻拍開張廷玉的手,覺得這人下手太黑!哪兒有往人臉上掐的?


    她總算是喊對了。


    張廷玉目光凝在她臉上,笑道:“再喊一聲?”


    顧懷袖隻看他那曖昧的目光,就隻道這人沒安什麽好心,指不定還要讓她在床上這樣喊,頓時紅了臉,道:“老不正經的,別瞎鬧了!”


    “乖,喊一聲……”


    張廷玉樂此不疲,勾著她小巧的下巴不放手。


    顧懷袖嘴唇一扯,兩頰豔若桃李,吞吞吐吐的:“張、老先生……”


    他聽了,便埋頭又吻她,隻讓她連力氣都沒有了。


    顧懷袖小心地摟著他脖子,不碰到他傷處,卻道:“你現在也算是熬出頭了,會試一過,人人都是你門生……雖還有兩名副總裁,可到底你手裏權力最大,過了今年,什麽都好了。”


    如今已經是康熙四十五年了。


    顧懷袖想著又忽然道:“總叫你張老先生,你也不怕把自己叫老了……”


    話音剛落,她眼角餘光像是被什麽刺了一下,忽然就淚眼模糊了起來。


    她秀氣的大拇指靠著張廷玉鬢邊,已然瞥見一根白發……


    忽然心痛不已,讓她有些止不住淚。


    張廷玉自然清楚,他是心裏裝的事太多,想的太多,所以才三十四就有白頭發了。


    他老得太快。


    平生最憂壯誌未酬先生白發,壯誌已酬黃土一抔。


    他隻是老得快,卻還沒老,來得及……


    細數生平少年多少豪情,已盡藏於胸中,隱忍不發,且待那位極人臣之日。


    看她哭得不能自已,張廷玉隻溫柔地捧著她的臉,又鎮定自若笑歎:“都讓你叫老先生了……”


    作者有話要說:第二更。


    大概十一點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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