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竹楨保持著這個姿勢, 仿佛被定住一樣,在那兒坐了很久。


    舷窗邊的光亮漸漸消失,一顆顆星辰開始閃爍起淺淡的光芒。


    她年幼失恃,父親續弦後就視她為無物,後來更是任憑後母將她發賣,十五歲入深山修道,她獨自一人在深山裏藏了數十年,直到結丹後才開始勉強與社會接觸。


    再出來的時候, 她童年時記得的一切都已經麵目全非, 所有的社會關係都斷得一幹二淨。


    這是幸運, 也是不幸。


    她可以對其他的一切都視若無睹,卻獨獨抗拒不了親情的誘『惑』。


    剛剛來到這個修真界的時候,由於係統的控製和進入新環境的不安, 她確實對含光道尊十分防備, 但是兩百多年的相處下來, 他非但沒有任何惡意,還把她當作親生女兒撫養教導,對她的疼愛關心更是沒有半點作假。不管他一開始是出於什麽目的收她入門, 到了現在都不重要了。


    “我不想和他吵架的……”她把歸真劍抱在懷裏,冰涼的水滴劃過劍身,“為什麽會這樣……”


    她的世界原本是黑白分明的, 因為他的存在才不得不接納了灰『色』的存在。


    她太害怕失去這一份親情, 因此拚盡全力地去完成他交付的任務, 努力地去做一個合格的首座首徒, 就是不想看到他失望的眼神。


    有些東西,一旦得到了,就再也不舍得放手了。


    她不想失去他。


    可是上千年的年齡差距造成的深刻代溝,兩種截然不同的世界背景和社會意識下形成的價值觀之間的巨大差異,又怎麽是能夠輕易彌合的。她和含光道尊之間的矛盾一直都存在,不過是因為之前沒出過什麽大問題,兩人又都能夠互相寬容,才維持了這麽久的表麵平靜。


    周竹楨很痛苦。


    她並不能說她師父的觀點完全錯誤,但她總感覺哪裏不對……難道弱小就應該被屠殺被毀滅,就可以任意被人剝奪生存的權力嗎?


    歸真也很難受。


    它很想抱抱她,告訴她不要難過,無論如何,它永遠都會陪著她的……但是它做不到。


    在她達到足夠的實力水平之前,它是沒辦法化形的。


    周竹楨慢慢站起來,拾起歸真劍,從舷梯下了飛舟。


    其實她就在荒郊野嶺中設下陣法,旁人也是發現不了她的,但她更願意在比較私密的空間裏發泄情緒。


    這個時候天已經黑透了,月上中天,繁星閃爍。


    她收起飛舟,禦劍漫無目的地盤旋了一會兒。


    周竹楨其實是想迴去的,可是她有些膽怯。含光道尊從來沒對她發過這麽大的火,他上一次這樣動怒還是毆打赬毀魔尊的時候。


    他現在肯定很生氣吧?說不定覺得後悔收她為徒,更進一步,會不會想把她逐出師門?


    周竹楨其實不害怕懲罰,她今日說話的確是過了頭,態度也有不敬之處,她師父如果要打要罰,她全盤受著,是沒有半句怨言的。但是他要是『逼』她認錯,她難道能說出違心之語嗎?


    含光峰正殿離她居住的東側殿距離極近,不要半刻就能打個來迴,她隻要迴去,就無法避免和含光道尊碰麵,但是她不迴去的話,她師父會不會更生氣?


    周竹楨不由得內心掙紮,她在空中徘徊了半個時辰,最終還是沒勇氣現在迴去見她師父。


    她就冷靜一下,過兩天就迴去。


    道君一邊催眠自己,一邊往問道門的反方向飛。


    不過,不立刻迴去的話,她要去哪兒呢?她又能去哪兒呢?


    還像從前那樣一個人悄悄找個有點靈氣的峰頭隱居下來麽?


    周竹楨其實不想獨自隱居,從前是因為修為太低了,不得已先躲起來提升實力。現在她已經可以保護自己了,當然不願意一個人待在人煙稀少的山裏窩著。


    再說她現在又不想閉關修煉。


    去瀛洲的其他門派拜訪是不行的,現在這個節骨眼上多少人想找問道門幫忙呢,何況她和她師父鬧矛盾,原本就不應該透『露』給外人知道。


    去附近的仙城住一陣倒是可以,但是那裏都是低階修士,沒什麽意思。所有的仙城都是大同小異,並沒有什麽值得停留的。


    幹脆走遠一點,去散散心好了。等她想清楚一點,再迴來親自向她師父請罪。


    周竹楨禦劍飛了三四天,從瀛洲港搭乘傳送陣,前往瑉洲。


    ……


    瑉洲,天機門。


    天機門弟子的日常是這樣的:


    “師兄!我算出來了!你今天財運亨通,往北麵尋準能發財!”


    “少來!你每次算得都不準!上次算什麽紅鸞星動,往東飛了三天三夜什麽都沒有!”


    “師妹,今日早課,你我結對演算可好?”


    “……”


    溯流坐在講道台上,一臉無奈地看著下麵的天機門弟子吵吵鬧鬧。


    習慣了,每天早課開始之前總要鬧一會兒的。


    煉虛氣息突然迫近,溯流立刻起身,台下的眾弟子也立刻安靜下來,紛紛跪拜。


    “徒兒見過師尊。”


    “弟子參見道尊!”


    “免禮。”鴻明道尊隨意地揮了揮手,扶了溯流起來。他本來是隨便來視察一下天機門弟子的學習狀況,仔細打量溯流一番,卻頓住了。


    溯流看他目光停滯在自己臉上,還以為自己臉上沾了啥髒東西。他『摸』了『摸』臉,疑『惑』道:“師尊,有什麽不對嗎?”


    “啊,沒有沒有。”鴻明道尊伸出手,隨便掐了一掐,道,“徒兒啊,為師剛才給你算了一卦。”


    “算出什麽?”溯流一臉茫然。


    “算出你往東走,一直走到海邊,沒準能碰到一位故友。”鴻明道尊挑眉,笑嘻嘻地道,“去吧徒弟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哦!”


    “……”


    溯流是何等的冰雪聰明,立刻就領會了鴻明道尊的意思,他點頭應是:“那徒兒即刻就出發了。”


    “嗯嗯,去吧去吧。”


    溯流取了枚銀『色』的三角形飛行法寶出來,踏上法寶,化出遁光就離開了門派。


    他一路往東飛,一路猜測這位“故友”究竟是誰。


    鴻明道尊來視察早課的次數簡直屈指可數。這一次顯然不是視察早課的時候看出他有什麽機緣,順便跟他說一聲這麽簡單,而是特意趕在早課的時候親自來尋他,讓他去尋那位“故友”,多半是讓他把人帶迴門派的意思。


    什麽人會讓鴻明道尊親自開口,派他出來尋找?還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溯流挺好奇的。


    不過他師父應該不會無緣無故耍他玩,既然他這樣說了,要尋的應該是他想見的人吧。


    他想見誰呢?


    溯流在心裏把自己的好友列表翻了又翻,也想不出誰會在這個時候跑到瑉洲來。


    罷了,找到就知道了。


    ……


    周竹楨出了瑉洲港,順著海岸線慢慢地走了一會兒。


    瑉洲是七洲之中地域最廣的一洲,西連瑒玥,東接珩洲,西南眾島居住了很多不同的族裔,雖然主要為道修所控製,氛圍還是比較開放的。


    這會兒海岸線上倒是熱鬧,甚至有不少海裏的妖族上岸擺了坊市和人族修士交易,有的化形都化不完全,有的一對魚鰭代替了雙臂,有的渾身布滿青『色』的鱗片,還有的下半身是人上半身是魚……


    周竹楨還見到幾個身披黑袍生機微弱的修士,她猜測可能是傳聞中的鬼修。


    她有些好奇,但盯著人家圍觀未免失禮,也就沒有多看。這樣魚龍混雜的地方自然不能沒有人維持秩序,周竹楨至少感受到了兩道元嬰氣息籠罩著這片區域,她無意驚擾,就離開了坊市範圍,順著海岸線繼續往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漸漸就看不到人煙了。她找了塊礁石坐下來,看著遠處的海浪翻卷,雲卷雲舒。


    遠處的海麵上突然浮起了一小叢像是海藻一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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