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看到他們時,麵具下的瞳孔裏騰起震駭然。


    “你們……你們怎麽會在此處……”


    陳玉皎與贏厲相繼走上斷頭崖的平台,她的目光落在男子身上:


    “太師,取下麵具吧,我與君上,已查明一切。”


    贏舟的身軀僵硬在夜色裏,還是難以置信。


    明明一切已籌謀得十分慎重、縝密,今日贏厲也一直陪在床前,他怎麽會來了此處……


    陳玉皎說:“太師床下有一條通往趙太後宮中的密道,僅你們二人知曉。


    你之前安排人聳動起義的書信、隕石、天現異象等安排,全是從那密道之中送出的吧。”


    話語是肯定的。


    因為這段時間陳玉皎想了很久,任何地方都看不出破綻,就唯有那張床了!


    今日贏厲去守在床前,也是為了確定此事。


    翻個身的時間,贏舟便可悄無聲息將錦布等丟進去。


    由趙太後拿走,再由趙太後的宮殿映秀宮傳出去。


    之前她隻安排人盯著太師贏舟,卻忽略了那個常年深居簡出、毫無存在感的趙太後。


    陳玉皎接著說:“天現隕石,是趙太後二十年來的安排。”


    與南楚一樣,趙太後當初聯姻,嫁過來做皇後,就為了阻止華秦一統天下。


    隻是他們的手段比南楚國更為高明。


    沒有安排太多黨羽在朝堂,沒有養太多人,卻在天下間埋了許多這樣的石頭。


    因為趙太後與贏舟,皆是主和派。


    趙太後還從小讓贏舟學習各種謀略書籍,乃至墨家機關術、奇門術數之識。


    “天現異象,是你按照奇門術數、令人搜集無數紅色礦石原料,於幾百裏地之遙焚燒。”


    “昨日又正巧是西風,將所有煙霧順著垂向了東邊的鹹陵。”


    他們安排人去那座山脈尋找,自然找不到焚燒點。


    即便再擴大幾百裏的範圍搜尋,早前燃燒之處在產生足夠多的煙霧後,便早已被熄滅,無論如何也查不出痕跡。


    看似簡單,其實對風向、對時辰等,一切都需要極高的把握。


    “黑鴉過境,是即將暴雨,天氣悶熱,你們又正巧在陳府裏悄無聲息放置了可引烏鴉的餌料。”


    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借助天象行事!


    也因此,昨日陳玉皎在軍機閣時,才會忽然想到、


    雖然暫時查不出對方用的到底是什麽辦法,但可以肯定對方的路數。


    既然要借天色、而今日正巧會閃電雷鳴。


    幕後人,定然不會放棄這麽好的機會!


    而她與贏厲共同在意、且愧疚之人,唯有——贏長屹。


    陳玉皎的目光落在那長長的鐵針上,“你安排人在此處插的、是引雷針!”


    “你引雷擊中他的墳墓,就是想讓我們真的相信、天將嚴懲於我們!”


    不得不說,贏舟的方策十分犀利!


    若不是她提前想明白這些,真發生這樣的事,她和贏厲再堅定的決心也一定會動搖。


    拿下元韓國的計劃,也一定會停下來。


    贏舟的身軀僵住,微微晃了晃。


    不愧是阿厲喜歡的女子……這般聰明……


    贏厲帶來的晏伐等人,已快速去拆除那引雷針。


    在引雷針被丟下懸崖山穀之時、


    “轟隆!”


    一道驚天大雷響徹天際,整個山脈似乎都在跟著晃動。


    “嘩嘩嘩!”


    一場瓢潑的大雨也說下就下,瞬間籠罩整個世界。


    有護衛為贏厲與陳玉皎撐傘。


    贏厲卻走出傘下,邁著沉重的步伐,步步朝著贏舟走去。


    “阿舟,值得嗎?”


    “為了元韓國區區小國,值得你如此做?”


    他低沉的聲線裏,是凝重的沉悶、壓抑著的怒意。


    為了一個小小的元韓國,口口聲聲喊贏厲九哥的人,背刺了他!


    贏舟苦笑著,終於摘下了那個麵具。


    他直視贏厲的眼睛:“不,元韓國不是不值一提的小國,而是千千萬萬黎民想要的安寧、安定!”


    他做這一切,從來不是為了盛趙。


    哪怕他與元韓國毫無瓜葛,哪怕擦肩而過時,明琅太子都不會看他這個病秧子半眼。


    但在元韓國孤立無援時,他出手了。


    他要救的是這個亂世天下!是每一個隨時會被霸權抹殺的國度、一個個黎民百姓的家!


    贏舟整個身體淋在大雨裏,本來蒼白孱弱的麵容愈發病態。


    “阿厲……你不懂……你什麽都不懂!”


    自小,他就看到自己的母後總是坐在窗前,思念著自己的故土。


    也看到自己母後眼巴巴地盼著父皇來。


    可因七國之間的勾心鬥角,父皇從不曾寵愛母後。


    還看到父皇寵溺長兄贏長屹,贏厲,以及一個個其他手足。


    父皇曾在幼時抱著那些兄長舉高、教他們騎射,他卻隻能在角落裏看著。


    即便他主動靠近,父皇也隻是一句話:“父皇忙,有事去尋夏公公。”


    因當年他的母妃,是聯姻嫁來華秦。


    那時候盛趙國還比華秦強大,華秦想要休戰,不得不曆代與盛趙國聯姻,謀求更好的發展空間。


    父皇十分厭惡這種聯姻,也知道盛趙國野心勃勃,就絲毫不想栽培他、或讓他有太高的建樹。


    而母後……


    母後自小帶他看了諸多戰事記載,看了無數硝煙裏的家破人亡,生死離別。


    母後從小教他:“舟兒啊,你要快快長大,你要承載起母親的願想。用盡一切辦法,讓這個世間太平。”


    “若各國和平相處,互不欺壓,就沒有那麽多被迫聯姻的情侶,沒有那麽多不得所愛的女子。”


    也沒有那麽多不被疼愛的孩子。


    母後說:“若沒有戰爭,也沒有那麽多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或者無數被燒殺擄掠的女子!”


    趙太後在盛趙、在華秦,就看了太多太多那樣的悲劇。


    贏舟在趙太後的影響下,從小以天下和平為己任。


    他有看不完的書籍,學不完的謀略術數。


    他隻有強大起來,才能不讓母親失望!


    他是母親在冰冷的秦宮裏,唯一的慰藉失望。


    也興許……當他足夠優秀,父皇總會正眼看他一眼……父皇總會想起,還有他這個兒子。


    且、雖不受寵,但每次看到父皇出去征戰,他皆會擔心。


    每次去幫忙打掃戰場,做些髒累的話,也看到了無數殘肢斷臂。


    每次贏厲參與諸國戰役,不管是內戰還是外戰,他更是提心吊膽!


    贏舟雙眼通紅:“阿厲,隻要華秦一日想要獨霸天下,戰爭就會永無休止地進行!”


    六國不是等閑之輩,不會坐著等死。


    無數個國家、無數場戰役,會不斷在這片滿目瘡痍的九州大地上上演!


    會有別的國度為了求和,生出無數的政治聯姻……生出無數因政治而不受寵的孩子……


    還會有無數家人在家裏提心吊膽,擔心自己的親人不能歸來,擔心就此生離死別……


    贏舟孱弱的身形在大雨中有些搖搖晃晃,可他卻像是深山裏、風雨飄搖中的青玉、勁竹。


    “阿厲,螻蟻尚且有家,每個國度也有權利在這個世間生存!”


    “七國止戰,各自在各自的國度安寧繁榮、家家團圓、不好嗎?”


    他凝視著贏厲問:“我不想雙手沾滿鮮血,隻想和九哥一起煮酒下棋,禮治天下,有錯嗎!


    我想要天下太平、想要九州再無戰爭,想要天下所有黎民百姓安居樂業,有錯嗎?!”


    他的聲音近乎嘶吼,卷雜著無盡的悲愴,沉痛。


    贏厲高大的身軀佇立在夜色裏,暴雨傾盆而下,淋刷著他們二人。


    他道:“亂世中想求和平共存,本就是一種愚蠢的錯!”


    七國征戰廝殺幾百年,怎麽可能會有和平共處的一日?


    即便他們這一代人和平,但往後幾百年,幾個小國持續這麽分化下去,華夏九州、將永無寧日!


    贏厲與贏舟的政見,顯然不同。


    贏厲深邃的目光直視贏舟,是從未有過的沉痛。


    “若有朝一日,在天下和平、與我之間,隻能有一個存活,你、會做何選擇?”


    贏舟淌著水的身影倏地一僵。


    他從來想要的,就是兩者兼得!


    他不想傷害阿厲,他在意阿厲……


    本來想引雷擊中的是陳玉皎、或其家人,可昨夜在雙塔樓上看書時,贏厲對他說:


    “她,得之孤幸,失之孤命。”


    所以,他才不得不轉移了方策,換來這秦嶺,長兄的衣冠塚。


    他本來可以不來的。


    但他知道長兄的死有多淒慘,他過不了良心那一關。


    在贏厲離開聽雪宮後,他便冒著被發現的危險親自前來。


    他曾經一直想的,就是與長兄、九哥一起煮酒品茶,手足齊心,禮治天下,其樂融融。


    可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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