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皎坐在下層的台上,抬眸看向最高處的贏厲:


    “君上,近日太尉、禦史台大夫皆已對朝政遊刃有餘,朝堂上下萬眾一心。


    眼下,正是華秦東出、令四海歸一之最好時機!”


    從南楚歸來的李清隨眼皮微微一跳,一個女子,野心竟這般大!


    好在有別的人也在發言:“這是不是太突然了?毫無準備?”


    陳玉皎紅唇輕啟:“正因諸國正在觀看我們與南楚的矛盾,才正能打一個措手不及。用兵講究的本就是出其不意。”


    “陳客卿之言,我讚同。”贏華絕當眾表態:“天下紛爭幾百年,是時候該結束這混亂局勢了!”


    宗肅亦言:“陳客卿所言有理,夏季路途幹燥,物資運送方便。若待秋冬時節,多路結冰,又將延後一年。”


    “臣附議!”


    “臣附議!”


    “一統天下!四海歸一!”


    朝堂之上,無數官員熱情澎湃。


    “咳咳咳……咳咳咳……”


    可就在這時,坐於陳玉皎對麵的太師贏舟,忽然開始猛烈地咳嗽。


    他不似偽裝,即便披著厚重的鬥篷,唇色依舊泛青,單薄的身型搖搖欲墜,精致蒼白的麵容宛若透明的琉璃一觸即碎。


    高台之上的贏厲那墨眸驀地沉了,“此事改日再議。”


    夏公公又去扶贏舟,贏厲更是親自送他迴聽雪宮。


    陳玉皎看著贏厲那一襲墨袍的背影,古井般的眸底越發幽深。


    贏舟……


    贏舟之事十分棘手,甚至比大師兄的事處理起來還要麻煩。


    聽雪宮。


    贏厲坐於床邊,低沉冷酷的嗓音難得沉和:“阿舟,近日你在宮休養,不必去朝堂。”


    “君上,無礙,我若閑著,更是個廢人了。”贏舟那薄唇畔勾起幾分無奈的孤涼。


    贏厲不再多言,親自喂他喝下湯藥。


    贏舟唇上染著中藥的湯汁,顯得有些發沉,更添兩分孱弱。


    他忽而抬眸看向贏厲,薄唇輕啟:“阿厲,不行一統之大計,可好?華秦如今正處平穩之期,國內亦有諸多需調整之處。”


    贏厲拿著藥碗的手微微一頓,但他的神色一如既往尊貴峻毅:“這個問題,我們以往談過。”


    以前贏厲就與贏舟聊過一統大計,當時贏舟也是反對,贏厲卻為他講了當年在盛趙國之事。


    各國皇子為質,背井離鄉,不得歸家,還有諸多外交史常年奔赴,諸多戰役將士埋骨他鄉。


    贏厲曾言,唯有一統,方可解這亂世無解之局!


    贏舟斂了斂眸,薄唇緩緩勾起一抹許多的笑:“阿厲,我明白了。”


    贏厲離開時,還親自為他掖好被褥,往被中放了一個精致的、特別打造的暖身爐。


    贏舟細長雪白的手指握著那暖手爐,看著贏厲離開的背影,目光一點點變得痛楚,深遠,雙眸之中仿若下起一場茫茫的大雪。


    阿厲啊阿厲……


    沒多久,一個身穿華貴隆重錦服之夫人走了進來。


    正是贏舟的生母,當初的正皇後,盛趙國公主,如今的趙太後。


    她與贏厲生母秦陽太後平起平坐,是如今宮中最尊貴的兩個女人。


    明明四十多歲的年紀,但她比景媚宜、秦陽太後更為蒼老,臉上、手上布滿皺紋。


    人還長得十分瘦,恍若一陣風就能吹倒,眸子也盡是一種無盡的哀怨。


    “舟兒……”她走進來,嗓音裏盡是心疼,在意。


    贏舟撐著身體坐起身,薄唇畔勾起一抹淺笑,安撫她:“母後,我無礙。”


    “是母妃不好……都是母妃啊!”趙太後悲戚地哭泣著,淚水控製不住流淌。


    當年,盛趙國是天下第一的大國,兵力國力遠遠碾壓華秦。


    華秦那時為了安寧,不得不與盛趙國聯姻。


    曆代君王,幾乎都娶盛趙國公主為皇後。


    可他們其實都不愛盛趙國的女人,甚至一直覺得盛趙國淩駕於華秦之上。華秦一直野心勃勃,欲吞並盛趙。


    以至於嫁入華秦的每一個盛趙公主,幾乎都隻是空有皇後之名,並不受寵。


    以前華秦實力較弱時,還不明顯,到了她這兒,先皇一直未曾寵幸她,更不讓她生下任何子嗣。


    後來有了長皇子贏長屹,贏厲等皇子後,先皇才恩寵她,給了她一點薄情。


    她在後宮受盡冷落、幾十年來日日夜夜獨守空房,孤涼一生,如此也就罷了……可憐了她的舟兒……舟兒生來就不受寵,不得其親生父親寵愛……


    許多時候,別的皇子有的,舟兒都沒有……別的皇子能親近先皇,拿著寫得潦草的文字給先皇看,都能得先皇一句誇讚。


    可舟兒……即便他再努力,小小年紀再眼巴巴地湊上前,也不過是得其一個敷衍之語。


    那年宮變,舟兒還為了保護贏厲,險些丟了性命……


    “舟兒……娘苦命的舟兒啊……”趙太後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心疼地撲過去抱住他,眼淚濕透了他的衣裳。


    贏舟卻早已習慣如今的殘軀病體,安慰她:“母後,我一切安好,不必憂心。”


    “好……好……”趙太後終究是察覺到自己太失態,擦拭著自己的眼淚,又轉而道:


    “我知道你喜看書,又讓人為你尋了許多書來。你若是空了,定要好好看。


    在這秦宮之中,無人在意我們……你要努力……唯有坐穩太師之位,才不會有人欺辱你……”


    贏舟看著一箱箱厚重的竹簡被抬進來,從小到大便是如此。


    父親對他不聞不問,母後每日來看他,定會給他帶來數不清的各類文獻竹簡。


    他的童年裏,隻有站在角落裏,遠遠地看著那位父親與受寵的哥哥們歡聲笑語,隻有永遠看不完的竹簡……


    “好。”贏舟應下,虛弱的聲線輕若一片羽毛,已沒有任何波瀾。


    趙太後看著他的模樣,又在偷偷抹淚。


    贏舟移目時,看到她手背上竟然有一大片青紫。


    他倏地抓起她的手腕,遠山般的眉緊皺:“母後,他們又傷你了?”


    “沒……沒……”趙太後立即將手往迴縮。


    可贏舟已了然一切,周身散發出一抹深山淵穀般的寒鷙。


    趙太後立即拉住他的手臂安撫:“舟兒,你別怨你舅父他們……他們也是為了天下著想……


    華秦如此野心如豺狼虎豹,一心想吞並諸侯六國。可那要死多少人啊?多少人將流離失所、妻離子散?六國之百姓,都要失去自己的國度……失去自己的家園嗎?”


    趙太後淒婉抹淚:“他們每次來看我,僅僅隻是讓我們努力些……不能讓華秦繼續如此下去……天下不該征戰,應當和平共處啊……為何華秦非要你爭我鬥呢……”


    贏舟周身那抹鷙戾之氣緩緩收斂,他沉沉緩了口氣,安撫地輕拍趙太後的手:“母後,您先迴去休養,我心中有數。”


    趙太後徹底離開後,贏舟才捂著胸膛,“咳咳咳……咳咳咳……”,一陣接著一陣咳嗽,咳得臉色陣陣青白。


    護衛趙雋立即上前為其倒杯水,滿麵擔憂:“公子……”


    “無礙……”贏舟喝下水後,手臂撐在床上,撐著孱弱的身軀,目光卻一點點變平緩:


    “吾病重加劇,勞煩請陳客卿前來診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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