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來得及做任何心理準備,魔野就不得不帶著孩子現身,忐忑地麵對眾人驚訝的目光。在這種情況下,他真的不確定異族人將會如何對待他們。上山之前,他不曾懷疑過異族人的體貌形態與這孩子會有什麽差別,但事實卻很令人意外。而且從他們的神情上看來,也不像是與這孩子熟識的樣子。


    另一個加深了他的不安的原因,則是此前對自己的身世所做過的諸多猜測,尤其是在遇見孩子之後。眼前這些異族人,雖然也是渾身發光、體型高大,這兩個特征和他一樣,甚至連周圍的氣息都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可是,外貌輪廓卻根本沒有任何相似之處,著實令他困惑。不過仔細想想,在關於異族人的種種傳聞中,都曾提及他們長得奇形怪狀,那是否意味著異族人可能還有別的形貌呢?比如像孩子這樣的形態,或者……


    正當魔野遊思妄想之際,那位祭司的視線已經迅速地掠過他,轉而落到了孩子的身上。那雙原本毫無波瀾的狹長的眼眸中,忽然閃過一道意外的光芒,視線在孩子身上停留了許久,仿佛先前未曾察覺到這孩子也在岩石後麵似的。


    祭司十分仔細地端詳著孩子,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麽,其餘眾人也皆是一副驚奇的神色,有些不敢置信地望著孩子,周遭頓時陷入了沉默。這詭異的氣氛令魔野難以適從,他壓根猜不透這位祭司的打算,為了避免他們有所誤會,他試圖搶先解釋一下自己的來意:“我、我們是……”然而,開口之後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他突然意識到,異族人的語言和萊佩濂語是完全不同的,也許他們不會明白他的意思。同樣地,若是他們提出什麽問題,他也不一定能聽得懂。於是魔野不禁噎住了。


    仿佛感應到了他的苦惱,祭司隨即便將視線移迴到他臉上,竟用標準的萊佩濂語說道:“你想知道自己和我們是否有什麽淵源?”


    沒錯、沒錯!正是這樣!魔野連忙點頭。心中千頭萬緒,一時難以縷清,不想這位祭司竟一下子就問到了要點,讓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隨即想起了此行的契機,魔野下意識地朝身邊的孩子看了一眼,卻見他始終安然自若地站在一旁,對尋人之事隻字不提,好像他已經達到了目的似的。於是,魔野隻好解釋道:“這個孩子突然出現在臨波城,讓我帶他來這裏尋找一個叫西洛的人,我原以為你們應該都認識他,但似乎……”


    聞言,祭司了然地點了一下頭,沒有馬上迴應魔野的疑惑,轉而對身旁的人吩咐了一句話。那人聽完之後立即轉身離去,接著,其他人也陸陸續續地離開了。隨後,祭司迴頭示意魔野跟著他走。


    魔野雖然聽不懂他們都說了些什麽,但看來已經無需再為自己的處境擔憂了,於是安心地拉起孩子的手,默默地跟著祭司走。


    祭典活動結束之後,篝火就燃燒殆盡了。天已破曉,但太陽還未完全升起,在茂密枝葉的遮蓋下,林間依然顯得有些昏暗。纏繞在樹木上的光藤花泛著淡淡的光芒,時強時弱,宛如唿吸的節奏。即使沒有篝火,視線也不會受到任何阻礙,況且他們原本也不需要火光的照明,周身柔和的生物光便足以照亮自己了。這裏並不像萊佩濂文明所營造的城市那樣,遍布各式各樣的建築和雕塑,家居裝飾也數不勝數。異族人用於歇息的“床屋”都是活的,全是由光藤花纏繞而成。這些光藤花的花簇,有的形如巢穴和吊床,懸掛在粗壯的樹枝上;有的形如階梯,盤旋於高聳的樹幹上。綠色的草地,高大的樹木,芬芳的野花,微微濕潤而清新的氣息,令人心曠神怡。這是大自然以天空為頂,山地為底,林木為柱,而建造出來的天然殿堂。


    祭司在一棵巨大的樹下停住了腳步,然後緩緩迴身,俯下高大的身軀,單膝跪在那小小的孩子跟前,使自己的視線盡可能地與孩子平齊。他的眼眸中飽含著一種魔野無法理解的意味,深深地望著孩子,輕聲說道:“我從未想過,能夠以這種方式與你交流,你是知道我的,對吧?”


    孩子忽然展顏一笑,伸手觸摸起了祭司那頭泛著淡淡的藍綠色光芒的發絲,挑起一縷繞在指間玩了起來,然後以一種熟稔親切的口吻說道:“一見到你,我自然就知道了,這正是我喜歡的樣子。”


    他們講的是流光語,所以魔野一點兒也沒聽懂。但他看見那些原本飄浮在祭司頭上的奇怪的小珠子,竟全都飄到了孩子身旁,那孩子又興致盎然地玩起了小珠子,仿佛跟它們很熟似的。其實,早在觀看祭典的時候,魔野就很在意了,那些珠子模樣的小東西究竟是什麽呢?看起來分明還沒有指尖大,一把就能全部握住它們,卻又能脹大到令人費解的程度。


    於是,魔野好奇地問道:“這些看似小珠子的東西是什麽?好像都是活物吧?”


    “嗯,”祭司說道,“他們的名字叫霆聆,在流光語中意為:瞬息的閃爍。”


    “流光語?”


    “流光語是我們流光人的語言。”


    “原來如此……”魔野現在才知道,這個一直被萊佩濂人稱為異族的種族,真正的名稱應該是流光族,他們的語言是流光語。“我以前從未見過光藤花和霆聆,也不曾聽說過。”


    “這是自然的,因為光藤花和霆聆都是來自我們故土的生物。”祭司解釋道,“霆聆是一種介於動物和植物之間的生命體,無根無葉。他們通常飄浮於半空中,主要依靠吸收故土其他生命體所釋放的氣息來存活。霆聆每次唿吸的時間間隔都相當長,吸一次氣之後,可以保持很長時間才唿出。唿與吸之間所間隔的時間毫無規律可循,全憑意識,隻要他們願意,甚至能夠間隔百年之久。霆聆的動作異常緩慢,壽命幾乎無限,唿氣後會縮得很小,吸氣後會脹得很大。其鳴聲深沉而悠遠,但並非可聞聲,因此隻能由意識來感受。他們和光藤花一樣,都能夠與流光人進行意識交流,生長和唿吸的速度也可以由意識來控製,自古便已參與到我們的祭典中了。”


    “好神奇的生命!”魔野不禁感歎道,“他們不能在別的地方繁衍嗎?”


    “不能!無論光藤花還是霆聆,都是故土的生命,離開故土之後便無法獨自存活。除非始終都待在我們身旁,依靠著流光人的生命氣息才能繼續生存下去。”


    “故土是……”魔野還想繼續了解,但正在這時,有兩個人迎麵而來,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魔野見過其中一個,因為先前那人曾站在祭司的身旁,而另一個……魔野猜他可能就是孩子曾提到過的西洛。果然,西洛一看見孩子,便有些不敢置信地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難道……是從南海遊過來的?”


    “我自然是要來的,因為我們必須一起返迴故土。”孩子說道,卻對旅行的方式隻字不提。


    西洛記得當初被風暴送到那座遙遠的南海小島時,這孩子確實曾經說過“我們自然是要返迴故土……”這樣的話。不過,當時他一直掛念著遠在西大陸的族人,不曾分心考慮過孩子話語中所隱含的深意與決心。再則,也由於無法獲知孩子的種族身份,因而才覺得不應該輕易將他帶走。雖然從南海迴來之後,也向祭司詳細地講述了海上遇難後的經曆,祭司當然也有所疑惑,但還未得出結論,這孩子就已經越過重洋,突然來到了他們麵前。驚訝之餘,西洛也隻能歎道:“我原本並不希望你來到這麽危險的地方,沒想到……”


    “為何我總覺得這孩子的氣息有種熟悉感,甚至熟悉到令人忽略了他的存在,就像我們所需要的生命氣體一樣自然,毫無突兀感。但是,他的形態又讓我清楚地意識到了他的不同,實在難以理解……”站在西洛旁邊的西流望著孩子疑惑地說道。


    “沒錯,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也是這種感覺。”西洛也深有體會。


    這時,祭司從孩子身旁站了起來,說道:“你們的感覺並沒有錯,他雖然不是流光人,但確實來自故土,所以沒有任何突兀感也是自然的。而且,光藤花與霆聆都早已認出了他。”


    聞言,西洛和西流皆是驚詫不已。由於他們兩人都是在萊佩濂世界出生的,於流光人的壽命而言,仍然十分年輕,對故土的了解遠遠沒有祭司或其他年長的族人那樣多,畢竟他們兩人都從未見過真正的故土。


    祭司解釋道:“你們之所以會覺得他的氣息很熟悉,形態卻又使人迷惑,那是因為這孩子是個靈幻體,是由靈魂中的一部分力量直接構成的。而且,這並不是他的完整的原始形態。”


    “竟然隻是個靈幻體!也就是說,我們所看到的其實隻是他的一部分——僅僅是由靈性力量所塑造的一個任意形態麽?我居然一直都以為他是個自然演化的生命體。”西洛震驚不已,直到現在才明白過來,為何當初修船的時候,那孩子進入水中之後會突然生出鰓裂,而在陸地上卻沒有。正因為靈魂力本身就沒有固定的形態,所以,他可以根據自主意識或環境變化,而任意改變、模仿,甚至是直接創造出各種各樣的形象和能力。


    “縱使他隻是個靈幻體,但別忘了靈魂本身就是宇宙的一部分,具備所有的自然屬性。所以,他當然也是自然物,隻是超越了我們所熟知的自然演化規律罷了。你們一時難以分辨也無可厚非。”祭司說道。


    “可是,源於故土的生命,無論是何種原始形態,都會擁有一個完整的靈魂。倘若這孩子是來自故土,那應該也一樣才對。但為何我們隻能看見他的靈性力量,卻感覺不到他的魔性力量呢?這是不是意味著,他有一半站在我們麵前,而另一半卻又不在這裏呢?他究竟是誰,實際上身在何方?”震驚之餘,西流又不禁疑惑重重。這是因為,每個流光人的靈魂中,都含有故土所賦予他們的兩種不可分割的力量:一種是靈性力量,一種是魔性力量,兩者共同構成了他們的生命之魂。而且,不止是流光人,霆聆和光藤花也一樣,甚至其他任何從故土演化出的生命,都擁有這樣一個包含了兩種力量的完整的靈魂。這是源自他們故土的所有生命與生俱來的共同特征,所以,一個隻是由靈性力量所構成的、看似不完整的生命體是不可想象的。


    旁邊的魔野一句也沒聽懂,因為以上對話全是流光語,他隻能茫然地望著他們,心裏有種難以言喻的落寞感。以前,他一直強迫自己去當一個普通的萊佩濂人,心裏卻很清楚,自己和萊佩濂人是不同的。但當他以為自己可能與流光人有著某種淵源的時候,卻連他們的語言都聽不懂,更別提外貌上的差異了。整個世界仿佛就他一個人被孤立了似的,雖然談不上傷感,但多少還是會覺得有些寂寞的。


    “他既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他仿佛無處不在,卻又無處可尋,這是因為他不受任何時間與空間的限製。渺小如我們,自然沒有能力觸及他的全部,除非他主動呈現到我們麵前……這孩子是誰,我已經知道了,但此事稍後再提。”祭司仿佛感應到了魔野的不安,於是便暫停了與西流和西洛的對話,把視線轉向了魔野,有些耐人尋味地說道,“這位瑞瑟西人倒是很難得……”


    魔野似懂非懂,但很顯然,祭司是在說他,因為西流和西洛的目光都隨著祭司的話音齊齊投到了他身上。


    “他的確是個瑞瑟西人,不過,這樣的瑞瑟西人似乎不太可能存在吧?祭司……”流光族總共有十二種形態各異的群體,但無論哪種體貌形態,即便過去沒有機會見麵,一但相遇之後,他們都能立即辨認出彼此的身份。這種特殊的感應能力,是流光人與生俱來的本能,因此,他們由始至終都沒有懷疑過魔野的族源。祭司所說的“難得”其實另有其因,這也正是令西流和西洛大惑不解的緣由。


    祭司注視著魔野,準確地說,是在觀察他的黑發與湛藍色的眼眸,隨即若有所思地道:“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但像他這樣的瑞瑟西人,應該不會再出現第二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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