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雨鴻雙眉一抬道:“你是哥舒秀的人?”


    白少央笑盈盈道:“除了哥舒大人,還有誰有資格得到新帝賞識?若不是他特意囑咐我留心顧鴻歡的動向,隻怕前輩在進赤霞莊之前就得死在外麵了。”


    付雨鴻聽得心下一片濕冷,手心仿佛有汗膩膩地附著。


    這窗外的光仿佛不經格擋一般透過來,直直地照在他的麵上,刺得他眼睛生疼,像是有誰拿著根小針挑著他眼上的肉似的。


    白少央隻慢條斯理地喝了一盞茶,揚起一張雪白的麵孔,似笑非笑道:


    “怎麽我在這兒對前輩掏心置腹,前輩卻還對我滿是疑慮?”


    付雨鴻隻將雙眼眯成一線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我自然明白,但今聖即便要在紫金司內提拔自己人,又怎會選哥舒秀這樣不清不白的臣子?”


    哥舒秀是哥舒明的第七代孫,按理說也是身世顯赫的世家子弟。


    然而在前朝的奪娣大戰之中,哥舒家的長輩犯了糊塗,帶著小輩一起站錯了隊,以至於被先帝厭棄,誤了子孫輩的大好前程。


    新帝登基之後,雖未對哥舒家有什麽大動作,但也未曾予以厚待。哥舒家的子孫經商無門,為官不易,就連投身軍旅也分不到什麽好地兒,隻能找些瑣碎門路,將下一代送入那不見天日的紫金司內。


    哥舒秀就是這樣進了紫金司,從最低等的九品校尉一步步爬到如今這個位置。


    而要想在紫金司這樣的地方豎上一杆旗,難度不亞於在閻王殿裏和判官討價還價。


    所以要說白少央不佩服哥舒秀,那一定是假的。


    不過這佩服歸佩服,欣賞歸欣賞,該扯的謊那還是得繼續扯。


    白少央隻無奈歎道:“哥舒大人是怎麽立的大功,怎麽得的晉升,付前輩不會不知道。你若要我把話講透,豈非逼著我傷了我家大人的顏麵?”


    這話一落地,付雨鴻好似心領神會起來,麵上也含了一抹曖昧的笑容。


    新帝不好女色是眾所周知之事,百姓們都道是小皇帝想改改前朝的奢靡風氣,一心勵精圖治,所以不願耽於女色。


    然而宮中也有小道傳言,說這小皇帝雖不近女色,卻好男色。


    宮裏待著的老人都成了精,眼可比外麵要毒得多,所以這話也未必就是空穴來風。


    那哥舒秀是何等的美貌攝人,大家自是看在眼裏,若說他憑著美貌與才幹入了新帝的眼,得了貴人的垂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兒。他若哪日不小心攀上了龍床,與這世上最尊貴的人顛鸞倒鳳一番,也不是什麽天方夜譚。


    付雨鴻自以為把這件事看得通透了,不由笑道:“你家哥舒大人的好意,我這邊是領下了,就不知我有什麽事兒能幫得上哥舒大人的。”


    白少央道:“哥舒大人雖得了今上的垂青,但那位大人也是根基深厚,不易動搖。哥舒大人若想把眼前這點風光存得久些,還真得多尋些底牌握在手裏。”


    他發現自己越來越擅長往那哥舒秀身上潑髒水了。


    不過細細一想,這也未必就一定是髒水,因為哥舒秀這人心思陰沉得很,連被人逼著去賣屁股都能忍得下,誰又知道他藏沒藏什麽別的心思。


    但凡他有著一絲一毫的野心,就該把能利用的條件都利用上,除了這人脈、才幹之外,能利用的不就是他那張讓女人都嫉妒的麵孔了麽?


    付雨鴻卻不知白少央這番心思,隻故作神秘道:“要說底牌,你不已經遇到過一個了麽?”


    白少央詫異道:“我遇到過?”


    他忽然發現自己似乎錯過了什麽似的。


    付雨鴻好不容易將他唬住,不由麵帶得色道:“程秋緒從何學來的‘紅袖金劍’,朱柳莊何以能迅速崛起,這其中的原因,難道賢侄就從未想過?”


    白少央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道:“是那位大人在背後替他遮風擋雨?”


    付雨鴻淡淡道:“朱柳莊的貨皆是絕色,且身子幹淨,又被人調/教過,達官貴人們自是趨之若鶩。就因為這一項,程秋緒每年就不知要進貢多少雪花花的白銀去孝敬那位大人,更何況他還有別的見不得人的勾當。你說那位大人若不保程秋緒,還能保誰?”


    即便是早有準備,白少央也聽得心驚肉跳,可心頭一轉,又是忍不住道:“既然如此,那程秋緒又怎會敗在我家大人手中?”


    以那位大人的心思,必然會在朱柳莊插上幾根釘子。


    而程秋緒那時大勢已去,哥舒秀踩上一把也是自然。


    所以白少央這是明知故問,問的不是哥舒秀,而是付雨鴻究竟知道多少。


    付雨鴻隻冷笑道:“你養的狗若不聽話,還可以打可以罵,可這狗若是心向著別人,你還能保它麽?”


    白少央道:“莫非程秋緒也生了異心?”


    付雨鴻唇角一揚,露出幾分鄙夷之色。


    “我頭一迴見到程秋緒的時候,就知道這人是養不熟的白眼狼。他做了十年的莊主,自以為朱柳莊能如此顯赫,皆是他一人籌謀之功。可若沒有那位大人替他遮風擋雨,他又哪裏來得屹立不倒?”


    他倒了一杯茶,慢條斯理地說道:“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漸漸也有些不把那位大人放在眼裏了。靜海真珠閣內,程秋緒還借著一幹刺客之手,將那位大人安插在十二家將裏的釘子給拔了。可惜他千算萬算,也料不到藏得最深的釘子,是離他最近的一個人。這是他的愚蠢,也是那位大人的高明。”


    誰都知道最後擒住程秋緒的是紫金司的人,可又有誰會知道養出程秋緒這頭惡狼的,就是紫金司最大的頭頭?


    這好人做了,惡人也是他,隻怕人家的紅臉白臉唱得都沒有紫金司的人好。


    白少央在心中默默歎息了一聲,然後繼續道:“我從前也想不明白,那位大人怎會對著前輩有了殺心,如今卻想明白了。”


    付雨鴻眼皮子一跳,疑惑道:“賢侄此話何意?”


    白少央道:“知道太多的人都是活不長久的,前輩不幸生了一雙慧眼,將事情看得如此通透,自然不免讓人忌憚。”


    他明著是警告,暗地裏卻還是拍了個大大的馬屁送過去。


    付雨鴻仿佛被拍得渾身舒暢,麵上卻不動如波道:“看出程秋緒這事兒的人並不在少數,那位大人不會因為這個就容不下我。”


    白少央淡淡一笑,心中已有了計較。


    那位大人心裏在意的,還不是當年楚三哥那件事兒?


    若是有人拿著這事兒與他討價還價,隻怕會觸了他的逆鱗。


    白少央再幾番試探過去,付雨鴻皆是不動聲色地推了迴來。


    這人看似已經飄飄然了,可一張嘴卻嚴防死守,吐不出幾句有分量的話。


    他能說的都是些無關緊要卻又瑣碎無比的消息,白少央在一旁連聲附和,心中不由恨得牙癢癢,暗罵此人老奸巨猾。


    隻是他今日若探不出什麽消息,隻怕來日更要困難了。


    以哥舒秀的謹慎性子,不會在赤霞莊內與付雨鴻接觸。他若要與付雨鴻商談,多半還是會避開耳目,選在赤霞莊外的地方。


    他們兩方若是一接觸,豈不是叫白少央露了餡?這露陷給哥舒秀還好,若是驚動了坐鎮紫金司的那位大人,事情可就有些不妙了。


    所以付雨鴻即便能活著出了這藏龍臥虎的赤霞莊,白少央也不會叫他活過三日。


    眼看著問不出什麽東西來了,白少央便打算告辭。


    他來這邊的時候故意隱匿了行蹤,所以也沒幾個人瞅到他的身影。


    來時如此,去時也得安安靜靜的。


    可付雨鴻卻仿佛有些依依不舍道:“賢侄可還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白少央想了一想,還是忍不住拋出了一個籌碼:“韓綻在幾日後就會當著眾人的麵,講明當年之事,前輩還請多加小心。”


    付雨鴻仿佛被和這句話給刺了一下,不禁麵上微微變色。


    此刻凜冽秋風一吹,如刀子般透骨而入,沒有刮到這兩人身上,倒吹得爐煙晃了一晃。


    這麽一晃,仿佛連付雨鴻眼中的光也跟著跳了一下。


    他似覺得有些冷了,便起身去關了一下窗。


    白少央在一旁不動聲色地瞧著他,心中卻暗暗一喜。


    這老狐狸似是駭極了韓綻和那把上天入地的魔刀,此刻聽他道來,哪有不入套的道理?


    果不其然,付雨鴻關窗之後,便微微一笑道:“賢侄若是不棄,還請在這兒稍待片刻,咱們可以再聊上一會兒。”


    白少央點了點頭,付雨鴻便倒了香爐裏的爐灰,換了暖人心肺的新香,又親自斟了茶,給白少央喝下。


    白少央掩袖飲茶,再與付雨鴻緩緩道來,然後才知他的確拿著楚天闊一事試探過紫金司的那位大人。


    付雨鴻無奈道:“這世上有些東西隻有那位大人才能給我,可我一邊求著他,一邊還得防範著他殺了我滅口。”


    白少央道:“如此說來,前輩實在辛苦。”


    付雨鴻又道:“辛苦倒也算不上,我不過是把自己知道的事兒都寫在了一本冊子裏,然後交給了我的一位朋友。我若是哪日失蹤了,或是死得不明不白,冊子裏的東西就會傳遍天下。”


    白少央袖下微微握拳,幾乎將指甲攥進手心裏。


    這老狐狸既敢和那位大人討價還價,自然得給自己留條退路。


    他這番話明麵上是在訴說衷腸,隻怕也是說給他聽的。


    白少央想著想著,忽地麵色一變,兩頰白得好似覆了霜雪一般。


    他身上的力氣好像一下子被人給抽幹了似的。


    付雨鴻忽地收了那蕭索之意,轉而春風一笑道:“是不是覺得自己忽然沒了力氣?”


    白少央詫異道:“前輩這是何意?”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杯子裏的茶。


    付雨鴻淡淡道:“茶裏加的不是毒,但是混上了我點的新香,就成了一種讓人失了力氣的毒。”


    白少央眼皮一跳道:“我待前輩至誠,前輩何以如此暗算於我?”


    付雨鴻冷笑道:“至誠?你從一開始就在胡說八道,如何叫我信你?”


    白少央眉峰之間籠起一層煞氣,麵上積攢了雷霆般的憤怒,仿佛受了極大的委屈似的。


    “前輩這是說的什麽話?我說得句句屬實,何曾欺你?”


    付雨鴻麵色一沉道:“我本還以為你真是他的人,隻可惜你千算萬算,也沒有算到哥舒秀曾經派人同我接觸過。”


    白少央心頭一驚,卻不說話。


    付雨鴻得意一笑道:“他雖未和我說些什麽要緊事,卻定下了一道暗語,你開頭未說暗語,我已生疑,臨走時仍不肯說出暗語,我便確定了你是拿話誆我。”


    白少央歎息道:“前輩早已心生疑惑,卻仍演出一副漸漸信任我的模樣,實在叫晚輩佩服。”


    付雨鴻笑道:“我演得再好,又哪裏有你好?”


    白少央苦笑道:“我既然落在前輩手裏了,就算前輩手段厲害。隻是我死前還有些疑惑,想問一問前輩。”


    付雨鴻笑盈盈道:“你既然都已經要死了,我又何必與你浪費時間,把所有的真相都說出來?”


    白少央見他不吃自己的套路,心中十分惱恨,又道:“你此刻殺了我,就再也不知我從何得知這些消息了。”


    付雨鴻看著白少央,眼中燃起一道惡意的火花,唇角翻出一分森冷的笑意。


    “你也說過知道太多的人都是活不長久的,所以我又何必知道所有秘密?我若由著你拖延時間,隻怕你的毒就要被逼出來了。”


    白少央冷冷道:“我若死在你的房間,你也脫不了幹係。”


    付雨鴻笑道:“你過來的時候本就沒什麽人瞧見,即便有人瞧見了問起了,我也隻說你從後門走了。等你死後,我把化屍散一灑,世上就再也沒白少央這個人。他們尋不著屍身,又怎能懷疑我殺了人?”


    說話之間,他就一劍刺向中毒無力的白少央。


    這一劍急如迅風,猛似驚雷,含了十成十的殺意和鋒銳,勢要將白少央的喉嚨一劍刺穿才肯罷休。


    可是原本沒有力氣的白少央卻忽然跳了起來。


    他的身子本來看著笨重得很,隻這一閃,卻輕巧飄逸到了極點。


    等他落地的時候,先好整以暇地拉了拉下擺,整了整袖口,抹了抹頭發,然後才抬起頭,看向一臉駭然的付雨鴻,麵上顯出一道閑適自在的笑意。


    “我這輩子在毒上吃過兩次虧,怎麽會不留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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