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的赤霞莊還是人聲四起,笑語連綿,各州各縣的武人們穿於飛簷,行於遊廊,傳情的傳情,論武的論武,實是再愜意不過的了。


    然而血宴之後,賓客們皆麵帶哀戚,守衛們則斂聲屏氣,丫鬟們藏了嬌笑,婆子們收了厲色,無人敢大聲說話。故園內人聲皆寂,唯有鳥聲此起彼伏,絡繹不絕,反倒像是歡慶著什麽似的。


    鳥兒不懂人情世故,隻顧展翅銜枝、婉轉求愛,討了未來伴侶的歡心即可。


    這些歡聲平時聽來是山泉擊石作響,可此刻聽來,卻隻叫人覺得無比諷刺。


    白少央聽在耳裏,隻覺心中萬千感慨,如浪潮般澎湃不息。


    這些人都是歡歡喜喜來的,何曾想過會在這裏丟了性命?


    可憐這些義士俠客們奮戰而死,某個最該死的齷齪小人卻活了下來。


    白少央心中暗恨的這個人自然就是那“敲竹劍”付雨鴻。


    他表麵上為人和善,從不與人交惡,背地裏做盡了陰損事,害苦了一眾無辜民眾。


    張朝宗當年搜集了證據,握了他的把柄,逼迫著他去一道行刺楚天闊,就是想著借那楚天闊的手除掉這個小人。


    然而連張朝宗都死在韓綻手裏,付雨鴻這小人卻活了下來,而且活得人模人樣,比當年還要風光無限。


    白少央每每想及此處,都覺心有不甘,怨意四起,隻恨不能立刻就殺了他。


    張朝宗都已經死了,這些個不入流的小人更應該替他陪葬才行,怎能覥顏無恥地活在世上,受著眾人的敬仰和厚待?


    可不管他心裏有多嫌惡對方,但等真正見到付雨鴻的時候,白少央還是會恭恭敬敬得很。


    而等他一路穿廊走巷,踏入了付雨鴻的居所之後,才發現他住的這地方倒清幽雅致得很。


    牆上的半窗雕了八寶聯春的紋路,糊了艾綠色的輕容紗,那竹的影、花的形透過這輕容紗,打在地上,成了清墨作成的畫,一筆一劃,皆是層次分明、濃淡得宜。


    八仙桌上擺著青釉纏枝鏤空小香爐,爐煙一絲一縷地飄著,被那日光照得無所遁形,便索性在人前放開,在消弭之前扭出各種撩人的姿態。


    而此刻的付雨鴻正安坐在正堂上,眉眼裏含著春意,笑容裏透著慈悲。


    慈悲到能讓人忘記他曾經賣了自己的親侄女。


    白少央隻上前笑道:“付前輩這幾天過得可好?”


    他笑得溫和,說得恭謹,仿佛早就忘記了之前是如何被這人刁難指摘。


    付雨鴻隻收了笑,微微歎道:“好不好都是一把老骨頭了,到底沒有你們這些年輕人活得痛快。”


    白少央笑道:“前輩是老當益壯,怎麽能說是不及晚輩呢?”


    在不痛不癢地寒暄了一陣過後,付雨鴻在白少央麵前迴憶了一下自己當年和張朝宗的親密友誼,再無意間提到了一下當日宴上發生的誤會。在進行了坦率而真誠的交流之後,雙方似乎對此達成了共識,簡而言之,就是誰再提這事兒誰就是狗蛋。


    然而白少央卻開始顧左右而言它,幾次三番都說些花鳥魚蟲的賞樂之事,付雨鴻雖披著君子的麵具,卻沒有富貴人的雅興,勉強附和了幾次,便按耐不住心中的疑惑,出言試探了一下白少央前來的用意。


    白少央隻似笑非笑道:“前輩可曾聽過唐赫?”


    這人當初可給白少央一個不小的教訓,可如今再提起來,他倒是平靜了許多。


    付雨鴻道:“此人在盛京內犯下數樁大案,我自然聽過他的大名。”


    白少央道:“那小謝捕頭是因為發現了他的身份而被殺,群清逸水門的江庭玉,是為了方便他栽贓嫁禍的緣故而死。那付前輩可知那顧鴻歡是為何而死?”


    付雨鴻心中一跳,麵上卻隻如尋常。


    “我聽說此賊是為了挑起盛京兩大幫派的內鬥,故而殺了顧鴻歡,接著嫁禍給了江庭玉。”


    白少央笑意深深道:“這隻是其中一個原因,可另外一個原因卻不為眾人所知。”


    付雨鴻笑道:“哦?”


    白少央忽地笑容一收,再是眸光一閃,便如銀瓶乍破,水漿急迸,透出幾分無形的鋒銳來。


    “他殺了顧鴻歡,是不願讓這人把消息傳到紫金司的耳中。”


    付雨鴻滿麵茫然道:“紫金司?這事兒還和紫金司有關係?”


    他臉上的每根麵肌都寫著疑惑二字,就好像從未和紫金司的人接觸過一般。


    可他說的話白少央卻連半個字都不肯信。


    這人自從看到他進房的一瞬間,就仿佛帶上了一副精巧至極的麵具,將所有不該有的波動都壓在麵具之後。


    所以白少央隻輕笑道:“顧鴻歡是紫金司埋在明光會的釘子,你說這事兒和紫金司有沒有關係?”


    他倒是沒有十足證據去論明顧鴻歡的歸屬,但看著這幾次挑風弄雨的大事兒都有紫金司在背後,心中已有計較。而且十六年前的案子,也是紫金司的那位大人在其中穿針引線。若是付雨鴻與紫金司仍有聯係,那說顧鴻歡是紫金司的人隻怕也差不到哪兒去。


    話音一落,付雨鴻隻道:“賢侄忽然提起這顧鴻歡和紫金司,想必不是為了同情死者,既是如此,還請有話直說。”


    白少央笑道:“我提起他們,是想恭喜前輩。”


    付雨鴻啞然失笑道:“恭喜我?顧鴻歡的死能對我有什麽好處?”


    白少央笑盈盈道:“好處就是前輩不用去死了。”


    付雨鴻麵色一僵道:“你此話何意?”


    白少央道:“當時查案的人是我和葉深淺,也隻有我們發現了顧鴻歡繡在衣角上的暗紋。那件暗紋若是擺到紫金司那位大人的麵前,前輩就算有九條命也得全部交待在這盛京了。”


    付雨鴻藏於袖下的手猛地一顫,眼中精光大盛道:“白少央,你究竟是什麽人?”


    白少央隻眉眼含笑道:“我既然懂得紫金司的暗語,自然就是紫金司的人,前輩怎麽犯糊塗了呢?”


    這樣的彌天大謊由他說來,卻是如行雲似流水,看不出一絲一毫的不自然。


    付雨鴻沉默地看著他,隻覺那日光透過窗格照在這少年身上,竟仿佛在他背後加了無數光環一般,一眼看去竟是刺目無比。


    他斂了聲屏了氣,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麵上沉沉道:“人老了自然得糊塗幾分,不知賢侄可否指點一二?”


    白少央不急不緩道:“父親和前輩當年是如何為紫金司的那位大人效力的,又是如何替朝廷鏟除楚天闊那漢奸的,我雖沒能親眼看見,但也略知一二。難道前輩真的要我一一講出來,才肯信我的身份?”


    付雨鴻乍被戳中軟肋,不由冷笑道:“賢侄說自己略知一二,我倒想聽聽是哪裏的一,何處的二?”


    白少央淡淡道:“世人隻知楚天闊曾刺殺過北汗人的將軍,是武功高世、義薄雲天的豪俠,卻不知他的好友朱禦史就是死於奸相之手。朱禦史一死,楚天闊就對朝廷生了怨懟之意。蘄州一戰時,他為了報複奸相一派的岑仲明岑將軍,不惜私開城門,引得北汗人長驅直入。此人犯下如此十惡不赦的大罪,那位大人自然看不過去,於是便請了家父和付前輩等一幹俠士,聯手誅殺此賊。”


    他用著平靜無比的口氣訴說著當年那段驚心動魄、真假糅雜的往事,倒是說得付雨鴻心內一陣歎息。


    付雨鴻歎道:“我信了你是紫金司的人了,但我不信你是張朝宗的兒子。”


    張朝宗是個怎樣的人,他自是看得一清二楚。這樣的人隻能親近起男人,親近不了女人。即便是為了傳宗接代,他也做不到提槍就上。


    所以從一開始他就清楚眼前這位少年絕不可能是張朝宗的親生子。


    若說是義子那還有些可能,但白少央的年齡若是屬實,他就不可能是張朝宗收下的義子。


    除非這個人連年紀都撒了謊、作了假。


    白少央隻笑道:“我知道前輩在懷疑什麽,家父當年與那位大人做交易之時,把自創的武功都寫在一本秘籍裏交了出去。所以我才能有三日前宴上的那一幕。”


    付雨鴻麵上了然,唇一動,卻有些諷刺意味地說道:“有了這些武功,那張朝宗無論如何都得成你的父親了。”


    白少央宛然一笑,然後緩緩道:“楚賊一死,前輩便立下大功。可惜那位大人為了保密,不能讓家父和前輩的功勳為世人所知,實為一大憾事。”


    付雨鴻淡淡道:“功勳倒稱不上,我不過是做了該做的事兒,殺了該殺的人。”


    白少央在心中冷笑,卻在麵上氣憤道:“世人奉那楚天闊為大俠,卻不知前輩如此高義,可見這世道是何等不公。”


    付雨鴻倒是坦然受了這馬屁,隻喟然而歎道:“我能活下來已是萬幸,又哪裏敢抱怨這不公不正呢?”


    白少央歎道:“可惜前輩安守本份,紫金司的那位大人卻想趕盡殺絕。”


    付雨鴻道:“你說顧鴻歡一把消息傳遞過去,那位大人就會對我產生殺心?”


    白少央微笑道:“前輩和那位大人之間說了什麽,我是不太清楚。但我想保下前輩的心,前輩可得看清楚了。”


    付雨鴻冷笑道:“你說你是紫金司的人,可你現在做的事兒就是在違逆那位大人的意思。”


    白少央歎道:“紫金司也算不上是鐵桶一塊。況且新帝登基,必要在紫金司內扶持自己的人,那位大人的位子隻怕也是坐不穩的。我若想活得長長久久,不似顧鴻歡那樣橫死,自然得多番籌謀。”


    付雨鴻笑道:“可你若不是那位大人的人,那又是誰的人?”


    白少央展顏一笑道:“我?我自然是哥舒大人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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