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哥舒秀一身官服前來,最為不安的人倒不是解青衣,而是王越葭。


    他自然是有理由不安的,因為他身邊的解青衣曾是一名江湖上數一數二的殺手。


    而哥舒秀是代表紫金司來的。


    紫金司是個什麽樣的地方,一千個人會有一千種說法。


    可大家心知肚明的是,紫金司雖為大內官衙,倒也招攬過不少江湖人士。


    隻是這招攬的法子有軟有硬,軟的不過財帛美女,名利權勢,一層層的糖衣炮彈轟上去,說到硬的,那就千奇百怪什麽都有了。


    一句話,若紫金司對解青衣動了心思,哥舒秀便是來者不善了。


    可是哥舒秀竟連看也沒有看他們,隻徑直向著主持宴會的羅應寒走去。


    羅應寒倒是生得一表人才,比那老相的羅知夏更像是羅春暮的兒子。


    不過這人左一句“哥舒大人”,右一句“哥舒公子”,光明正大地阿諛著,毫不掩飾地奉承著,當真是把哥舒秀捧得天上地下絕無僅有。


    別的不說,若論起哥舒秀的美貌,那倒的確是絕無僅有獨獨一份。


    在他作為杜秀的時候,隻讓人想到高山雪蓮、空穀幽蘭,清清柔柔地叫人隻想憐愛疼惜,可他作為哥舒秀時,一舉手一投足,都是一種氣勢逼人的美,一種恃靚行兇的豔。


    就連白少央見了他這模樣,都不由得嫉妒了好一會兒。


    哥舒秀這個人的存在,仿佛就是為了打破陰柔這個詞給人的固板印象的。


    他能讓最迂腐固執的人都產生一種錯覺,誤以為男人隻有如他一般陰柔起來,才能顯出動人之象。


    這個人的容貌已無需服飾頭冠來修飾,更無需言語來形容。


    即便他仍是杜秀的打扮,隻要氣勢一變,仍是光華閃耀,令人不可直視了。


    王越葭忽地歎了口氣,隻覺自己未免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紫金司若真要出爾反爾,又何必在這宴上動手?他們明明在早些時日就可以派人接觸解青衣了,既然那時都沒有派人動手,這時就更沒必要了。


    他喝著悶酒吃著瓜,然後抬眼看見一旁的解青衣正炯炯有神地瞧著自己。


    王越葭忍不住問道:“你看我做什麽?”


    解青衣微笑道:“我隻是覺得公子吃瓜的樣子很好看。”


    王越葭忍俊不禁道:“難道還能比哥舒秀好看?”


    他本就是隨口一調侃,豈料解青衣居然無比認真道:“你本就比他好看多了。”


    這話嚇得王越葭連手裏捧的瓜都掉在桌上了。


    他立刻環視四周,眼見沒人注意到這邊,隻有葉深淺在一旁吃著瓜看著舞,才算是鬆了口氣。


    鬆了這氣之後,他又迴過頭來,仔仔細細地瞧了解青衣半天,從他明亮逼人的大眼睛看到英俊挺拔的鼻子,看了半天之後,終於忍不住道:“你這是在哄小孩子?”


    解青衣苦笑道:“我隻是把心中所想照實說出。”


    王越葭歎道:“這話私底下說說也就罷了,可別在旁人麵前說出來,否則還不知他們怎麽想我呢。”


    解青衣道:“公子難道還會在意旁人的想法?”


    王越葭聽得一愣,隨即苦笑道:“是啊,我又怎會在意旁人的想法?”


    他當然不在意別人的想法,可還是不想讓哥舒秀聽到這話。他可以在別人麵前丟一丟臉,卻不想在他麵前落這樣一個印象。


    葉深淺吃了半天的瓜,又跑到了白少央那桌去湊熱鬧。


    他一把自己的大屁股擠進來,就逼得白少央往旁邊一挪,看得郭暖律都忍不住躲得遠遠的。


    眼見葉深淺開始以風卷殘雲之勢消滅桌上的吃食,白少央忍不住滿臉蔑然道:“你是幾輩子沒吃過東西了?怎麽在宴上到處亂竄?”


    葉深淺笑道:“我若不吃東西,怎麽有借口四處聽戲?”


    白少央眼前一亮,連忙湊到他身邊道:“你剛剛在王越葭那邊聽了什麽戲?”


    葉深淺狡黠一笑道:“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訴你。”


    他笑得實在賤氣四溢,賤得簡直讓人想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上一腳。


    白少央倒是想這麽做,但顧忌周圍人都在看著,也不好做得太過分。於是他就把剩下的瓜都拿去蘸了蘸醋,然後再擺到了葉深淺的麵前。


    葉深淺隻好舍了瓜,開始嗑起了瓜子。


    他之前吃的醋已經夠多了,實在不用再去吃醋了。


    白少央又問道:“你不覺得奇怪?”


    葉深淺笑道:“奇怪什麽?”


    白少央抬眼瞧了一眼穿得和山莊少主一般華麗的羅應寒,微微皺眉道:“為何主宴人不是羅春暮的長子羅知夏,而是他的侄子羅應寒?”


    葉深淺隻歎了口氣道:“羅知夏雖為長子,但在山莊的地位反倒有些不上不下。”


    這人一生下來就得了早衰的怪病,從小就是在藥罐子裏泡大的,羅春暮不忍讓他辛勞,便請了羅應寒代為打點一些山莊事務,這幾年下來,也漸漸讓他成了氣候,行事舉止之間倒有幾分少莊主的風範了。


    不過羅知夏這人倒造化非常,旁人都說他這小怪物活不過十歲,他卻偏偏要打這群人的臉。


    他吃了許多名藥,還練就了一門無名神功,不僅活過了十歲,還越長越是年輕。


    他十歲的時候看上去得有七十歲,十五歲的時候看上去得有六十歲,二十歲時便成了五十歲,如今二十五歲整了,看上去便隻有四十多歲了。


    白少央笑道:“那他三十的時候不正好看上去有三十歲?”


    他想了一想又道:“他練的究竟是怎樣一門神功,怎麽竟有這等奇效?”


    這個問題葉深淺可答不出來。


    但是他似乎知道能答這個問題的人在哪裏。


    “你不妨去問問羅知夏,也許他能告訴你。”


    白少央瞪了他一眼,然後看向了一旁的郭暖律。


    他和葉深淺靠得越近,郭暖律就看得越不舒服。


    白少央剛想上前和他說什麽,卻聽得遠方傳來了一陣嗩呐聲。


    這嗩呐尖銳高亢,勢氣衝霄,不見半點悲鳴淒愴之象,倒是滿滿的意氣風發、勢氣逼人。


    可是這高門大戶,隻見吹簫彈琴的,哪裏會有人去吹什麽嗩呐?


    但這嗩呐聲也就來了一陣便走了,在座的都是有身份有見識的人,在心底疑惑也就罷了,倒也沒人找羅應寒問個究竟。


    隻是郭暖律聽了這嗩呐,卻是麵色一變,如同被什麽人在胸口插了一刀似的。


    白少央覺得奇怪,便在退宴之後問了郭暖律一句,可郭暖律卻似乎不願迴答。


    可到了晚上,他卻痛快地卸下了女裝,洗下了妝容,換上了一身夜行用的黑衣。


    白少央看得不妙,立刻上前道:“你這是想去哪兒?”


    郭暖律淡淡道:“白日裏退宴之後,我有去探過那嗩呐的來源,發現它最有可能是從赤霞莊禁地傳出來的。”


    什麽地方都可以有禁地,赤霞莊自然也可以有。


    有些地方的禁地進去了,會被打得不成人形再拖出來,而有些地方的禁地進去了,就幹脆出不來了。


    白少央不知道赤霞莊的禁地是哪一種,可他實在不願看郭暖律如此冒險。


    但郭暖律隻冷冷道:“你可以不幫我,但你最好別攔我。”


    白少央道:“吹嗩呐的那人和你是什麽關係?”


    郭暖律隻冷冷道:“我可有問你韓大叔同你是什麽關係?”


    白少央道:“你沒有。”


    郭暖律冷笑道:“那你還問我和那人有何關係?”


    白少央立刻識相地閉上了嘴,不在這上麵多做糾纏。


    可他還是得跟著郭暖律一起去,因為他即便不能和郭暖律一同闖入禁地,也能幫他轉移點守衛的視線。


    他本想去叫上陸羨之,可這路途遙遠實在不便,隻能收拾行裝和他一道去了。


    要避開丫鬟和仆役的耳目倒是不難,白少央就怕盛花花一人待在房間裏鬧出什麽動靜來。


    但無論如何,他還是跟著郭暖律一道去了。


    這晚風烈烈,吹得衣角翻飛,吹得竹影繚亂,吹得落花紅翠鋪滿一地。


    一輪冷月靜靜懸於天際,仿佛是在俯瞰著人世間從不停轉的陰差陽錯。


    因為有白少央偶爾路過禁地附近,他又很湊巧地迷了路,不得不求教於守衛,所以郭暖律的潛伏還算十分順利。


    可是不巧的是,今夜無心睡眠的人倒不止白少央和郭暖律他們。


    清陽侯楊決也走出了房門,在月光下不急不緩地踱著步,不過不知為何,他沒有陳三商跟在身邊,隻是獨自一人來散心。


    而郭暖律不願與他接觸,隻潛於假山長草之間,似要與夜色融為一團。


    可他擅長的是劍法和輕功,卻不擅長掩藏自己身上的那股淡淡的殺氣。


    所以楊決隻眉頭一皺,便腳步一停,麵上布滿了雷霆一般的厲色。


    “何人在此?滾出來!”


    郭暖律依舊不言不語,似是期望著楊決會覺得自己的感覺出了錯。


    可楊決簡直像是變了個人似的,敏銳得像是在山間多年的老獵人,一點也不肯放過潛伏於暗處的小獸。


    他這番心海翻騰,楊決那邊卻冷笑如刀道:“你若再不出來,別怪我叫人了。”


    郭暖律如今已經不是小綠,若是驚動了附近的守衛,隻怕還要連累白少央。


    他心中一橫,便徑直走了出來,揭下了自己麵上的黑布。


    看在對方手無寸鐵的份上,他並不願去傷人。


    但楊決若是叫嚷起來,他也隻能動一動粗了。


    楊決一瞧見那令人熟悉的身形,便是心頭一震。


    可郭暖律再上前一步,便把一張黝黑如烏雲的麵孔暴露在了月光之下,楊決這麽一看,反而看不出他是什麽人了,隻一臉疑惑道:“你究竟是誰?”


    他越看越是神情莫測,越看越想靠近看看。


    可郭暖律卻後退一步道:“在下郭暖律。”


    他若顯得光明正大,想必對方反而不會驚動旁人了。


    不過這一身夜行衣,怎麽看怎麽都不像是光明正大的模樣。


    楊決斂眉道:“你就是郭暖律?”


    他隻覺得這人的氣質與小綠十分相似,麵上輪廓也有幾分相像,簡直就是男版的小綠。


    可是小綠麵白如霜,眉眼如畫,又豈是他這樣常年日曬,不經修飾的少年所能比擬的?


    郭暖律隻淡淡道:“在下來此是有要事,還請侯爺莫要驚動他人。”


    以他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能說出這樣的話已是極為讓步了。


    可這話在楊決聽來,卻帶著一股理所當然的傲慢。


    所以他隻冷冷道:“你在此地鬼鬼祟祟,還覺得我會裝著看不見?”


    郭暖律麵無表情道:“你會的。”


    楊決道:“憑什麽?”


    郭暖律冷笑道:“憑你現在手無寸鐵,我不想傷你。”


    他無論做什麽事都有一種奇異的信心,就好像他現在相信楊決一定會被他說服一樣。


    楊決聽得一愣,隨即淡淡道:“小綠和你是什麽關係?”


    這似乎是他最為關心的一個問題。


    郭暖律道:“沒什麽關係,隻是她離不開我而已。”


    楊決心頭一震,麵上慘白道:“你這是何意?”


    郭暖律道:“字麵上的意思。”


    楊決幾乎說不出話來,隻覺得一顆心都仿佛被人切成了七八段,再揉成一團用火灼燒。


    像郭暖律這樣氣質冷峻的少年豪俠,小綠能看上他也是可以理解的,若這兩人真的情投意合,難道他還能棒打鴛鴦不成?


    可他好不容易才尋得一個中意女子,難道還要眼睜睜地看著她走向別人的懷抱?


    楊決心內如翻江倒海,驚濤接著駭浪,駭浪接著驚濤,隻覺頭上如烏雲蓋頂,背上是冷汗如雨,整個人都搖搖欲墜,看著便不太對勁了。


    郭暖律見他麵上毫無血色,似是有些疑惑。


    楊決大概要花上許多時間去消化這些話,郭暖律是不會在一旁等著他的。


    可他轉身過後,又忽然停下,思來想去,還是加了一句:“天下好女子眾多,何必單戀一人?”


    若放在平日,他是絕對不會加上這句話的。


    可如今畢竟是他隱瞞在先,也該由他來了卻這段孽緣。


    楊決卻慘然一笑道:“天下好女子眾多,我卻一個也看不上,你又能讓我怎樣?”


    郭暖律聽得心頭一動,忽然邁不出腳了。


    不過才兩麵之緣,難道這人還動了真心?


    可郭暖律單是想想,都覺得這想法聽來有些可笑。


    這些世家貴胄向來都是想要什麽便有什麽,隻有對得不到的東西才趨之若鶩,哪裏談得上什麽真心?


    但他迴頭一看,卻見楊決如神魂出殼一樣,隻癡癡地望向天上那一輪明月,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更不知自己身邊是何人了。


    這人若沒有真心,怎會輕易地被這番話打得失魂落魄?


    他甚至都沒有追上來確定這話的真假,更無力去探究郭暖律來此的目的。


    以他現在這種不設防的狀況,郭暖律隻要上來一劍,就能把他刺個對穿。


    所以郭暖律迴過頭道:“你果真看上了小綠?”


    他實在不明白楊決這人的腦子是怎麽長的。


    楊決隻苦笑道:“我看上她又如何?你們所有人都覺得我是一時興起,可我就是看上她了。”


    郭暖律冷笑道:“你若真看上了她,那就是瞎了眼。”


    楊決驚怒交加道:“你說什麽?”


    郭暖律一字一句,斬釘截鐵道:“我說你是瞎了眼。”


    他不能暴露小綠的身份連累白少央,那就隻能對楊決發出一聲當頭棒喝了。


    可楊決卻勃然大怒,一聲斷喝道:“郭暖律!你可以侮辱我,但你不能侮辱小綠!”


    郭暖律挑了挑眉道:“若是實話就不算侮辱了。”


    楊決冷冷道:“好,拔出你的劍,讓我看看你究竟有什麽資格羞辱小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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